第三十三章(第3/5页)

两个仇人,恩恩怨怨的一辈子,现在可是都老了,一个气息奄奄,一个也两鬓如霜了。坐在楼上栏廊上,面对着西湖,他们却都不约而同地往那歪歪斜斜的楼梯口上看。唉,那团又旧又脏的小红火,可是再也翻不上跟头了。真是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啊,可西湖却还是那么不顾一切地美丽。这简直就是一种令人痛苦,令人愤怒的美丽了。要知道,有人要死了、有人要发疯了,西湖,你的水怎么还可以这样温柔,你的杨柳怎么还可以这样飘逸呢?

而且,送上来的这两杯龙井茶,你怎么依旧这样芳香呢?

杭天醉一抬头,看见了《琴泉图》。它一如既往地保留着从明代传至今日的诗章:自笑琴不弦,未茶先贮泉;泉或涤我心,琴非所知音……它倒是不动声色。可是它怎么可以不动声色呢。

他用手指指墙,嘉和一声不吭地把《琴泉图》取了下来。

“你真的要卖茶楼?”吴升又追了一句,他跟做梦一样,不敢相信这突如其来的消息。

杭天醉点点头。

“我出双倍的钱!”吴升一股豪气夹着怜悯同时冲上胸膛。

杭天醉眼睛一亮,盯着吴升,吴升手心就出了汗:他敢答应吗?他杭天醉若答应,那他可真是完蛋了!他的魂灵可就被我踩在脚底下了,小茶啊小茶,你要活着多好,你要活着,看着我扬眉吐气多好……可是,杭天醉却把目光收了回来,又放开到了楼下,他亲眼看见了他的三儿子、他的小仇人杭嘉乔在摘下那一副联子——谁谓茶苦,其甘如养;他看着看着,微微笑了,轻轻点了点头。而吴升,在他的对头点头的一刹那,规的一下,热泪就夺眶而出了。

林生到底还是被作为共产党武装暴动的一名重要案犯,与他的同志们在松木场被公开处决。他被处死的形式,本来还算文明,枪毙而已。但是,每当刽子手把枪举起来瞄准他时,嘉草就挣脱母亲绿爱的手冲上去,抱住五花大绑的林生,每一次刑警队又都不得不放下枪来把她拖下来,这样重复几次之后,刑警队长就很不耐烦,想不如就那么一起枪毙掉算了。旁边有人便在他身边嘴咕,说这女子是沈特派员的外甥女,刑警队长发着牢骚,说,怪不得这女子胆大包天不怕死,拖下去!便又拖下去两回。绿爱一个人哪里拉得住披头散发发疯一样的嘉草。她原来是想一个人来收尸的。嘉和外出去打听嘉平的消息了,杭天醉吐血吐得厉害,赵寄客因为写信骂国民党,自己被软禁了起来,结果杭家竟也只有绿爱这妇道人家出面。

致命的劫难使嘉草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杭家人血脉中的那分痴迷呈现在悲痛欲绝的嘉草身上,使她完全歇斯底里。她死活要上刑场,绿爱只得把她反锁在房中,没想她从窗口翻出,直扑刑场,又接连几次冲上法场,还声嘶力竭地叫道:“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我和他死在一起!开枪吧!开枪吧,你们开枪啊!”她一把扒开胸膛,使劲用拳捶打胸脯,林生三番五次被嘉草抱着,这时才清醒过来,也喊:“妈,妈,你快把她拉走,快把她拉走……”

旁边有一队手提鬼头刀的刽子手,原来刀片白光闪闪,红缕垂垂,一路优当吮当,卖个杀人的威风罢了,并不真正用刀的。都民国十六年了,杀人也改进,不作兴杀头,作兴枪毙了。然三番五次枪毙不了,刽子手们就不耐烦,其中一个上去,还没待嘉草再一次冲上来,一脚踢倒了林生。那林生正要扭头,刀下血飞,一颗头颅早已滚下入地,一腔的血直冲向天空,身子往前使劲一窜,就扑倒在地。滚动的头颅上眼睛却还张着,嘴就一口咬住了地下的黄土。

这场景惨绝人震,幸而绿爱根本就没有看到,因为她一抬头,嘉草已经翻身一头栽倒了。人群嗡嗡叫着:“杀头!杀头!”嘉草咬紧了牙关人事不省,待七手八脚灌了水,嘉草苏醒过来,人也走得差不多。嘉草一醒来,眼睛睁得滚圆:“头!头!头!”她尖叫着,跪在地上,摸爬着一把就抱住那颗尚未冷却的口含黄土的头颅,一边用手摸着,一只手就在林生的口腔里往外掏泥,还掏出手帕来擦。身上沾得血糊糊一片,突然明白过来似的问:“林生,林生你身子呢?”然后回头看到那还绑着的身子,立刻便抱着头颅边哄边说:“别急别急,我立刻就给你生上头去。”一只手便去拉林生那五花大绑的绳子。

绿爱看嘉草是疯了,可是她自己也是疯了的了。她冲过去帮着嘉草解开林生身上的绳子,用手把手脚板直了。嘉草拼来拼去地想把林生的头颅接上,一边拼一边还安慰着说:“等一等,等一等,马上就好,马上就好……”然而那头颅断了,颈怎么也拼不上。绿爱看看不把这头颅生上去,嘉草是不会再走的。心肝肚肠就烧得要化了似的,身上乱拍,却拍出了一团针线。连忙取出,用针线把身子和头颅缝在一起,那嘉草把林生的身子抱在怀里,像哄小孩子一样,只说:“乖乖,就好,就好,马上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