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与外(第3/5页)

弗烈德利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么再见了。”他疲倦地说着,站起身来,没有伸出手给人家握。

“不要这个样子!”尔文叫起来,“不,你千万不要这样子离开我。假设我们当中有一个正躺在临终的床上吧——事情正是这样——所以我们一定要互相道别。”

“但是,尔文,我们当中是谁快要死了呢?今天也许是我,朋友。谁盼望新生,就必须准备死亡。”弗烈德利克又一次走近那张纸,把那句有关内与外的名言再读一遍。

“很好,”他终于说,“你说得很对,在愤怒中分手是没有好处的。我愿意遵照你的希望去做。我要假想我们当中有一个就要死亡。在我临走之前,我想跟你做一个最后的请求。”

“我很乐意,”尔文说,“告诉我,在我们道别的时候,我能够给你表示什么好意呢?”

“我重述我的第一个问题,也是我的请求:尽你可能地,把这句话解释给我听吧。”

尔文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说道:

无物在外,无物在内。你知道这句话在宗教上的意义:上帝是无所不在的。它在精神里,也在自然里。万物都是神圣的,因为上帝就是万物。从前这叫做泛神论。其次是哲学上的意义:我们在思考时,习惯于把内与外分开来,但这是不必要的。我们的精神能够撤退到我们为它设立的藩篱后面,进到外界去。在构成我们的世界的那一双相对物以外,有一种新的和不同的知识兴起来了……但是,亲爱的朋友,我必须向你承认——既然我的思想已经改变,对于我就不再有任何不含多种意义的字句了:每一个字都有好几十个、好几百个意义。在这儿,你所恐惧的就开始了——那就是魔法。

弗烈德利克皱起了眉头,正要打岔,但是尔文用震慑的眼光看着他,继续说下去,说得更清楚:“让我给你举个例子吧。你从我这里带一件东西、一样物品回家去,不时地察看一下。不久,内与外的原理就会把它的许多方法当中的一个显示给你看。”

他扫视了房间,从墙架上拿了一个土制的小塑像,交给弗烈德利克,同时说道:

把这个带回去,当做我临别的礼物吧。我现在放到你手里的这件东西,一旦不再在你的外边,而进到你的里边的时候,就再到我这里来吧,但要是它永远留在你的外边,就跟现在一样的话,那么这一次你我的分离也将永远继续下去!

弗烈德利克还有很多话想说,但是尔文拉起他的手,握了一下,以一种不许再交谈的表情跟他道别。

弗烈德利克离开了他,走下楼梯(他爬上楼梯已经是多么久以前的事了),穿过街道,走回家去,手里拿着那个土偶,感到困惑和恶心。在他屋子前面,他停下来,他那抓住塑像的拳头猛然地摇了几下,觉得有一阵强烈的冲动,很想把那可笑的东西摔到地上砸碎。他并没有这么做。他咬着嘴唇,进到屋子里。以前他从来没有这么激动过,没有这么样地受到矛盾的情绪折磨过。

他替朋友的礼物找了个地方,把那玩意儿摆在一个书架的顶端。它暂时留在那里。

随着日子的过去,他偶尔会看看它,默默地想着它和它的来源,也默想这个愚蠢的东西对于他会有什么意义。那是一个人,或者是神祇,或者是邪神的小小形象,跟罗马的门神一样,有两张脸,是用黏土塑成的,相当粗糙,表面涂了一层烧过的、略带裂痕的釉彩。这个小偶像看起来既粗陋又没意思,当然不会是罗马人或希腊人的手艺。比较可能的,它大概是非洲或南海中某一个落后的原始民族的制品。那两张面孔是一模一样的,带着一种冷漠无情、无精打采,牙齿微露的笑容——这个小地精露出傻笑的那一副模样,真是丑恶极了。

弗烈德利克看不惯这个偶像。它完全让他感到不愉快和讨厌。它妨碍他,打扰他。就在第二天,他把它拿下来,放到壁炉上,几天以后,又把它搬到碗橱上去。一次又一次地,它阻挡了他的视线,仿佛强迫他看似的。它冷酷而痴呆地嘲笑他,装模作样,要人注意。隔了几个礼拜,他把它放到前厅,摆在意大利风景照和一些从来没人看的不值钱的小纪念品之间。现在,至少,只有在他进来或出去的时候,才看到这个偶像,那时他总是匆匆地走过去,没有更仔细地端详它。可是,在这里,这个东西照旧使他烦恼——虽然他自己并不承认。

随着这个泥块,这个两面怪物,烦恼和痛苦也进到他的生活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