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第4/7页)

轮到乔进锯木棚了。他走了进去,里面黑洞洞的。他立即感到慌张得要命,像体内有什么东西要翻倒出来,像他想起过去吞牙膏的情形。他一时不能动弹了,站在那儿,闻到女人的气味,立即知道那是黑种女人的气味;在黑女孩的气息包围下,在慌张心情的压迫下,他不得不等在那儿,直到她开口发出一个召唤的声音,那并不是某个字,是全然莫明其妙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似乎能看清她——像什么东西俯卧在地,怪可怜的;也许看清的是她的一双眼睛。他屈着身,仿佛看见一口黑沉沉的水井,看见井底有两点光亮,像两颗灰暗的星辰的光。他移动了一下,因为脚碰着了她。然后脚再次碰着她,他在用脚踢她了。他踢得很重,踢得她惊恐地呜呜咽咽。她开始尖叫,他猛然把她拉起来,抓住她的胳膊,一阵乱打乱揍,也许是冲着叫声在揍她,但每次总触到她的皮肉,感受到黑女孩气息的包围和自己慌张心情的压迫。

然后,她从他的拳头下跑掉了;他也只好往后退,因为这时其他几个男孩一窝蜂地冲了上来,摸黑同他扭打;他又气又恼,气喘吁吁地回击。这时他闻到的是男性的气味,几个男孩的气味;那女孩子从什么地方叫喊着趁势溜走了。他们几个一齐拳打脚踢,管它是手或是身子,揍到哪里算哪里,直到相互扭打成一团,他被压倒在最下面。然而他仍在挣扎,一边扭斗一边哭泣。这时那女孩无踪无影了。他们只顾扭打;他们中间像有一阵强劲的风刮过,现在他们把他按倒在地,按得他动弹不了,毫无办法。“你不住手?咱们把你擒住了。答应住手吧。”

“不,”他说,喘了口气,继续扭动挣扎。

“住手,乔!你打不过咱们这么多人。再说,谁也不想揍你。”

“不,”他说,气喘吁吁,挣扎着扭斗。于是,大家混战一团,分不清谁是谁。这时他们把有关女孩子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即使先前明白现在也全忘了扭打起来的原因。在那四个孩子看来,这纯粹是不假思索的条件反射,全是男性好斗的自发冲动,为了那个刚才与他在一起或者正要同他交媾的女伴。但他们谁也闹不清他干吗竟会动手打人,而他也不可能对他们说个究竟。他们把他按在地上,压低嗓门悄声地相互传话。

“你们在顶上边的人先散开。留下的再一齐松手。”

“是谁在按着他?我压住的是谁?”

“嘿,松手。呃,等一下:他在这儿。我和——”扭结的一团忽又躁动搏斗起来。他们再一次按住他。“我们把他按在这儿了。你们大家散开,远一点儿。给咱留出个地方。”

有两人起身后退,出了门。接着剩下的两个仿佛腾空而起,从地上,从昏暗的锯木棚腾空而起,拔腿就跑。乔一获得自由就还击,但他们已经跑开。他仰面躺在地上,看着那四个人跑进黑暗,放慢步子,回过头来瞧。他站起身,从锯木棚出来。他站在门口拍掉身上的木屑,这也纯属自发的无意识动作;与此同时,在不远的地方,几个孩子屏息静气地挤在一起,不出声地转过头来看他。他没理睬他们,继续往前走,工作装印上黄昏的暗影。现在已经很晚了。夜空里繁星满天,像盛开的茉莉花朵。他直往前走,一次也没回头。他愈往前走,身影愈暗,像幽灵一般;观望他的四个男孩不作声地挤在一起,他们的面孔在昏暗中显得又小又苍白。四人中有人突然发出一声叫喊:“哟!”他不回头。又发出了一个声音,声音低微,缓缓传来却很清晰:“乔,明儿在教堂见。”他没回答,继续前进。他不时用手机械地擦擦身上的工装。

当他走近家时,所有光亮都从西边消失了。牲口棚背后的牧场流淌过一泓泉水,黑暗中有一丛柳树,这些他听得出、闻得着却看不见。他走到近旁,小青蛙的鸣唱戛然停止,像许多根琴弦被剪刀一齐剪断似的。他跪下,天空一片漆黑,他连自己头部的侧影都无法看清。他浸洗了一下脸部和青肿的眼睛,又往前走,越过牧场朝厨房的灯光走去。那灯光像只眼睛,仿佛在注视他,带着恐吓在召唤他。

他走到屋边空地,在栅栏处停下脚步,瞧瞧厨房窗户透出的灯光。他靠着栅栏站了一会儿。野草间活动着蟋蟀,发出欢唱的叫声。萤火虫上下飞舞,飘忽闪烁,映照着带露的灰白土地和黑压压的树丛。屋侧一棵树上有只嘲鸫在歌唱。他背后那边隔着泉水的树林中,两只夜莺在啼鸣。比它们更远的地方,仿佛在夏日遥远的天边,一条猎犬在嚎叫。然后他跨过栅栏,看见有人呆坐在门口,面对着马厩,那儿有两头母牛正等着他去挤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