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第2/6页)

克里斯默斯的名字第一次在街上传开的那天下午,海因斯正在闹市区;消息一传开,孩子和大人——商人、店员、懒汉、看热闹的,尤以身穿工装的乡下人最多——一齐开跑。海因斯也跟着跑去,但是他跑不快,而且个子矮小,跑到之后也望不过那密密麻麻的肩背。尽管如此,他使出所有的力气和横蛮,那迫不及待的劲儿不亚于在场的任何人,拼命往熙攘的人堆里钻,仿佛先前铸在他面孔上的狂暴神情重新恢复了活力,他乱抓乱扯别人的肩背,最后竟举起手杖开打,打得人们转过身来认出是他,把他抱住;他却奋力挣扎,挥起沉重的手杖又打,一面叫喊:“克里斯默斯?人们真的说是克里斯默斯吗?”

“克里斯默斯!”抱住他的其中一人大声回应,面孔也紧绷着,射出愤怒的目光,“克里斯默斯!上周在杰弗生镇杀人的那个白面黑鬼!”

海因斯瞪着那人,没牙的嘴边唾沫直溅。然后他又开始挣扎,气势汹汹,一面咒骂。这个虚弱的小老头儿,一副小孩子的细小脆弱骨架,却竭力以手杖开路,打进人堆,朝中央钻,那儿站着抓获的凶手,满面是血。“喂,博士大叔!”人们说,一面止住他,“呃,博士大叔。他们已经把他逮住了,他跑不了啦。你这是干吗。”

可是他又扭又摆,不住地咒骂,声音都变得沙哑微弱了,嘴边挂着唾沫,止住他的人努力控制他,像握着一根压力过大、管道太细的皮水管。那一大堆人中惟有被捉获的凶手沉着镇静。人们抓住海因斯,可他不断骂人,他那副脆弱的老骨头,瘦削纤细的筋腱,一齐爆发出强烈的愤怒。他从人们手里挣脱出来,直往前冲,又挤又钻地来到凶手面前。这时他停了一下,凝视着凶手的面目。那是认真周到的一次端详,但人们还没来得及再次抓住他,他举起手杖早给了凶手一下;正要举杖再打,人们才把他抱住,他没法子,可火气仍然很大,轻飘的唾沫从嘴边飞溅。人们却止不住他的嘴,他叫道:“宰了这杂种!宰了他!杀死他!”

半小时后两人用车把海因斯送回家。一人开车,另一个扶着他坐在后座上。他布满短髭和污迹的面孔变得苍白,双眼紧闭。两人把他长瘫瘫地抬出汽车,支撑着他穿过前门,走过用碎砖头和水泥块铺就的朝向台阶的道路。现在他睁开了双眼,但仍旧茫然失神,眼珠直往内翻,只露出昏褐浅蓝的白眼仁。他浑身依旧软弱无力,不能动弹。正当他们走近门廊,门开了,他妻子跨出门外便随手把门掩上,站在那儿望着他们。他们知道是他妻子,因为她从人们所知道的他的住屋出来。两人之中却有一人从未见过她,虽然是镇上居民。“咋回事?”她问。

“他还行,”第一个人说,“我们刚才在闹市区看了一场热闹,加上这大热的天气,他有点儿受不了啦。”她站在门口,像是挡在那儿不让他们进屋;她是一个矮胖的女人,面孔圆圆的,像一块弄脏了却还没烤的面团,稀疏的头发紧紧地别在一起。“上周在杰弗生镇杀死那个女人的黑鬼,克里斯默斯,刚才被逮住了,”那人说,“博士大叔对这事有点儿受不了。”

海因斯太太正转身准备开门。正如那人后来对同伴说的,她一听这话立即愣住转不动身了,像是被人扔来一颗石子击中了。她问:“逮住谁?”

“克里斯默斯,”那人说,“那个黑人凶手,克里斯默斯。”

她站在门廊上边俯视着他们,面孔灰白,凝然不动。“像是早就知道我还会说啥话,”那人回到汽车时对同伴说,“好像她一直希望我会同时告诉她:那凶手是他又不是他。”

“他像啥模样?”她问。

“我真没看清,”那人说,“人们抓到他后得给他点儿颜色瞧瞧。是个年轻人。而且看上去并不比我更像黑人。”女人俯视着他俩。现在夹在他俩中间的海因斯能够自己站立了,口里发出咕噜声,像是快要从沉睡中醒来。那人问道:“你要让我们咋个安顿博士大叔?”

她一个字也不答。那人后来对同伴说,好像她还没认出是她丈夫。“人们要把他咋办?”她问。

“他?”那人说,“哦——那黑鬼。那得看杰弗生镇的人咋说。他是那儿的人。”

她俯视着他们,面色苍白,一动不动,心思远在别处。“他们在等杰弗生镇来人吗?”

“他们?”那人说,“噢。是的,杰弗生离这儿没多远。”他换了一下扶住海因斯胳膊的手。“你要我们扶他到哪儿?”这时,女人才开始行动。她走下台阶,来到他们跟前。“我们帮你把他背进屋去吧,”那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