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第3/9页)

拜伦把他们领进书房——一个是身穿紫色衣裙的矮胖女人,帽子上插根羽毛,手里拿把阳伞,面孔极为古板;另一个是脏得出奇的男人,令人难以置信地显得衰老,蓄着一把带烟草气味的山羊胡,两眼射出疯狂的目光。他们进屋时并无胆怯的神情,却有些木偶般的呆板拘谨,像是在受笨拙的弹簧装置操纵。两人之中女的显得更为自信,至少更为清醒。尽管她凝重机械,缺乏生气,却显然是为着某种明确的目的而来,起码抱着某种模糊的希望。但海托华一眼便看出那男人处于麻木不仁的状态,昏昏糊糊地全然不知身在何处,而且带着一种随时都可能爆炸发作的神情,自相矛盾地显得既痴迷又机警。

“这就是她,”拜伦平静地说,“海因斯太太。”

他们站在那儿不动:女的像是经过长途跋涉现在终于到达了终点,面对陌生的面孔和环境,她安静地等待着,冷冷的如同冰山,呆呆的如同着了颜色的石刻;脏老头子显得冷静机警,但随时有可能大发雷霆。似乎两人谁也不大在意要理睬海托华,看不出是否对他抱有兴趣。海托华指了指椅子。拜伦引女人就坐,她小心翼翼地坐下,手里仍握着阳伞,男的则一屁股坐进椅子。海托华挪了把椅子在书桌对面坐下,问道:“她想同我谈什么?”

女人坐着没动。显然她没听见。她像一个靠抱着希望而获得力量、刚刚完成了一次艰苦旅行的人,现在不想动弹,只是等待着。“这就是他,”拜伦说,“他叫海托华牧师。告诉他吧。把你想让他知道的都告诉他。”拜伦讲话时,她瞧着他,脸上完全没有表情。这张面孔背后要有什么隐衷的话,全被古板的面容掩盖了,如果抱有任何期望或渴求,也没有一丝流露。“告诉他吧,”拜伦说,“告诉他你来找他的原因。你到杰弗生镇来的目的。”

“那是因为——”她说。她的声音突然而又深沉,虽然不高却几乎刺耳。仿佛她开口讲话时没打算发出这样大的声音;她似乎听了自己的声音也有些吃惊,连忙住口,目光从一张面孔移到另一张上。

“告诉我吧,”海托华说,“尽量讲给我听。”

“那是因为我……”她的声音再次止住,虽然仍然不高,却像受了声音本身的惊骇嘎地一下断了。仿佛这五个字自动形成了一道障碍,她的声音没法越过去;他们差不多能看见她做出努力来绕过它。“他能行走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她说,“整整三十年我都没见过他。从来没见过他独立行走,没叫过一声他的名字——”

“淫荡,可恶!”男的突然嚷叫,声音很高,又尖细又有力。“淫荡,可恶!”说完便住嘴了。他从直觉和梦幻的状态叫嚷出这四个字,带着满腔愤怒,预言家般的突然,别的话也不多说。海托华瞅了他一眼,然后瞧了瞧拜伦。拜伦平静地说:

“他是他们女儿的孩子。他——”他的头略微摆动指着老头儿,这时老头儿正以疯狂的炯炯目光注视着海托华,“——婴孩一下地他就把他抱走了。她不知道他把婴孩咋办了,甚至不知道婴儿的死活,直到——”

老头儿再次以那种令人吃惊的突然把话打断。但这次他没有高声叫嚷:他的声音现在同拜伦的一样平静,有条有理。他的讲述清楚,只是声音略微有点儿急促:“是的。老海因斯博士抱走了他。上帝赐了老海因斯机会,所以老海因斯也以机会回报上帝。于是,上帝利用小孩子的口表达了他的意志。那些小孩高声地叫他黑鬼!黑鬼!让上帝和人们都能听见,让上帝的意志得到表达。于是老海因斯对上帝祈祷:‘但这样叫还不够。那些小孩子之间乱叫的名字比黑鬼更难听。’可是上帝说:‘你等着瞧吧!因为我没有时间浪费在处理世人的懒惰和淫荡上。我已经在他身上烙下印记,现在我要他知道一桩事。我已经派你去观察和维护我的意志。处理和监督就看你的了。’”他的话音停了,语调却一点儿没下降。他的声音只是戛然而止,就像有人不愿听唱片,突然把唱针提起来一样。海托华的目光从他身上转向拜伦,几乎瞪大了眼睛。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问。

“我本想安排她同你交谈,没有他在场,”拜伦说,“但没地方让他呆。她说她必须看着他。昨天在摩兹镇他就莫名其妙地竭力煽动乡亲们的情绪,要把他处以私刑。”

“把他处以私刑?”海托华说,“对他的亲外孙处以私刑?”

“她是那么说的,”拜伦平淡地说,“她说他来此地的目的就是这个。她得跟他一道来,不让他那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