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2/3页)

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我把脸贴在了窗玻璃上,垂下眼帘。玻璃很冷。我还没有找到办法来应对悲伤的爆发,有时会想不顾周围人的惊讶而大声呐喊,有时候会想往自己的胸口插上一把刀。我以为呐喊声或者鲜血,大概能够填补这个空洞,但其实没有任何作用。对此,我很清楚。

外在的我正在抽泣,内在的我却只是迷惘地伫立在空洞的边缘。

“莉莉,莉莉。”

捷涅克说。

“莉莉,莉莉。”

我发现他是在喊我。不知不觉间,车已经停下。

我们登上缓坡,看见了一座很大的建筑物。它有着乳白色的墙壁和绛紫色的屋顶。没有人影,周围被绿色环绕,小鸟的啼鸣声不绝于耳。

“来,请进。”

捷涅克握住门把手便轻易地打开了三米高的大门。这里是斯特拉霍夫修道院的图书馆。

我朝里张望。密密麻麻的书直接从一楼堆到二楼,旧纸张的味道扑鼻而来。我犹豫着,捷涅克温柔地把手贴在我的背上。

每走一步,拼接地板便嘎嘎作响,沉滞的空气缠绕在我的脚边。这里的书一般是猪皮封面,歪歪斜斜地紧紧靠在一起。事实上,有些书的书脊快要脱落,有些书的装订线已经裂开,一半的书因长期浸染了读者手上的油垢与灰尘而发黑,无法分辨书名。

书架镶着金色的边,天花板上装饰着壁画。烛台造型的吊灯发出微弱的光,阳光透过朦胧的玻璃窗,却照不到我们身上。

的确,这里正如我说的那样有着成排成排的书,却不是我所寻求的那种图书馆。但我无法立刻离开,因为捷涅克正小心地站在我身后,仿佛怕惊扰了我要办的重要事情。而且,我想起了弘之在软盘里留下的话。封闭的藏书室,染尘的微光。是的,他是这么写的。

这里有那么多的书,却只有我们两个人。书本无穷无尽,却再也不会被人触摸,再也不会被人翻开。侧耳倾听,仿佛可以听到书本沉睡时的呼吸声。

我缓步前行,不打扰久积而成的时间层。捷涅克不时地从一旁偷窥我的侧脸,似乎在担心我是否满意。

到处都摆着地球仪和天文仪,到处都挂着不知道什么动物的皮。在深处一个角落里,似乎展示着标本,犰狳、龙虾、鲇鱼、鳄鱼、海星、蚕……尽是些看起来令人不舒服的东西。墙上挂着一个奇怪标本,不知是鸟类还是鱼类,头很小,嘴唇坚硬,眼睛成了黑色的空洞,身体是扭曲的四方形,全身都长着瘤。看上去,它像被某种狂暴的贝类寄生了,又像是得了什么病眼球爆裂开了。总之,是经历了无尽的痛苦才得以解脱的。

说不定,在这里的某一本书,在这片昏暗的书架上正逐渐腐朽开去的某本书上,记载了弘之死去的理由。只是,那一页再也不会有人翻阅,它如化石一般长眠。

从图书馆出来后我不由得做起了深呼吸,因为觉得刚才在里面似乎一直不曾呼吸。而跟着的捷涅克也伸了伸懒腰。

修道院的后院阳光普照。这里只有修剪齐整的常绿树、草坪和长椅,视野却很棒。绿色一直平缓地延绵开去,彼端是一片城镇。风景一览无遗,城镇的尽头与天连成一线。

初夏,风还带着点凉意,我在长椅上坐下。从高处向下望去,塔的形状更醒目了,它们将天空切割成了各种形状。屋顶全是红褐色,有情侣漫步在山脚的小路上。忽然,鸟儿自林间飞出,划过我的眼前。

弘之真的来过布拉格吗?窝在狭小的座位上,乘坐好几个小时的飞机,他真的来过这里吗?

我不曾和弘之一起旅行过。那种当日来回的海水浴没有过,自己开车欣赏红叶也没有过。因为,他患有非常严重的交通工具恐惧症。

弘之走着去香水工坊上班,约会一般选择附近的公园、电影院以及植物园。有时候路稍微远一点,我坐电车去,他必定还是步行。五站路的距离,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

刚开始,我并不知道这一点。明明早上起得很早,步行了两个多小时,他也不会出汗或者显出疲惫的样子,飒爽出现的风采仿佛刚刚才下电车。当我心血来潮想在公园划船或因为乏累想搭出租车时,他总能以自然且恰当的理由回避。

开始交往后,我送他的第一份生日礼物是塞斯纳(3)的夜间飞行游览券。为了给他一个惊喜,一直到生日当天才拿出来。

“碰巧去这家航空公司采访,他们告诉我有非常浪漫的观光飞行——可以乘坐塞斯纳的飞机俯瞰夜景,之后还能吃到法国大餐。对了,还有豪华轿车接送哦。现在应该已经开到附近来接我们了吧。”

豪华轿车停在我当时居住的寒碜公寓前,熊一般庞大的车身乌黑闪亮,直接占满道路。戴着手套的司机有些夸张地行了个礼。附近的孩子们从没见识过这种高级车,纷纷凑过来看。公寓里的住客也从窗户往外张望。有的孩子忍不住想要伸手摸摸车身,被司机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