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指的标本 五(第2/3页)

这一小段的整理时间,是我一天中最忐忑不安的时刻。弟子丸先生是否会邀请我去浴池,就在这个时间里决定。结果无非两种,要么他丢下一句“辛苦了”就冷冷地离开,要么他用宽大的手掌搂住我的后背,领着我走上通往浴池的走廊。

我一边整理,一边留心注意着他的每一个细微动作。对于他的约请,我一次都没有拒绝过。当他的手掌贴在我的背上时,我的身体就被他掌控,完全无力反抗。相反地,我也一次都没有主动约请过他。因为,他丢过来的那句“辛苦了”,实在是太过冰冷。

那天,专业技术员上门对日文打字机进行检查,所以铅字盘被拆下来放在了桌上。我端起铅字盘打算把它装回原位,心里却惦记着他是否会约我去浴室的事。铅字盘是一个沉重的铅灰色金属盒,里面被分隔成五毫米左右宽的正方形小格,每一格里都装着铅字。只要稍稍晃动一下铅字盘,里面的铅字就“咔啦咔啦”地摇晃起来。

正当我捧着铅字盘要往打字机走去的时候,突然发现弟子丸先生的一只脚横在面前。我被绊了一跤。铅字盘掉落在地,里面的铅字散了一地。

刚开始,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明明发出了很大的声响,可我的耳朵深处却瞬间一片寂静。捧得好好的铅字盘为什么会掉下来?他的脚又怎么会突然伸到我面前?我试图把事情回想清楚,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弟子丸先生依旧拿着咖啡杯,视线转到地上,看上去既没有感到惊讶和烦躁,也没有要生气的样子。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地面,好像正在一边唱着?数数歌?,一边数着地上的铅字。

可是事实上,铅字几乎多得数不清,简直就像汉和词典里的词目全部散落了出来一样。我被绊倒,双膝跪地,呆在那儿一动不动。

“行了,都捡起来吧。”

他终于发话了。那并不是冷冰冰的态度,更像是温和的教导。

“一个不落地装回原位。”

他用鞋尖踢着脚边的一个铅字。铅字滚到我的面前,是一个“丽”字。

不管怎样,必须从第一个字开始装起。在明天早上有顾客上门之前,这些铅字必须回归原位。我伸手捡起那个“丽”字。

铅字是一小块长方形的金属,表面刻的是文字,背面是这个字所属的字格编号。“丽”字的位置是56G89号。我用手指摸到格子的位置,把它插了进去。偌大的铅字盘里总算填上了第一个空。

铅字散落在房间的各个角落,就像无数个迷路的灰色昆虫茫然地定在原地,悄无声息。空荡荡的铅字盘则在房间正中张着大嘴,像是深邃的洞穴入口。接待室的气氛忽然变得反常。我蹲在地上,他则靠在墙边。暮色降临,包裹住了我们,仅有一点点余光微弱地照在铅字上。

我趴在地上寻找,椅子底下、保险柜与地面的缝隙间、窗帘的褶皱,铅字掉落在任何一个可能的角落。“糖”字在灰尘里滚了一圈,“忧”、“奴”和“华”叠在了一起。躲在垃圾箱阴影里的“晶”字,是我那天最后打的一个字。那天,一个穿着皱巴巴西装的中年男子带着一块云母结晶来到标本室,我在做登记时打了“晶”这个字。当时,中年男子花了整整一个小时讲述关于云母结晶的故事。我一边心不在焉地回想着那个故事,一边捡起铅字。左手抓住小小的四方金属块时,我发现它刚好嵌在了无名指指尖的缺口位置。每一个铅字都是那样冰冷。

弟子丸先生双臂交叉在胸前,俯视着我。他既不帮我捡一个铅字,也不帮我把铅字插回字格里。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看着我弯曲的膝盖、即使这种情况下也没有脱下的皮鞋,还有在地板上来回拖动的裙裾。他的视线支配着整个接待室的气氛。

我的膝盖渐渐感到疼痛,手臂开始发麻,视线也变得模糊。他盯着我的一举一动,我乖乖地趴在地上。我们就维持着这样的状态,好长时间都没有变化。只有一次,他抬起手打开了房间的电灯开关。我期待着这个动作能让抽象的场景稍微起一点变化,可是等眼睛适应了灯光之后,一切又都恢复了原样。

在他的四周,还有很多铅字没有捡回来。当我趴在他的脚边时,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毫无防备能力的小动物一样。不管他做什么,踩我的手指也好,踢我的背也好,我都无力反抗,最多只会发出短促的惨叫,然后继续埋头捡铅字。而实际上,他的双脚纹丝不动。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他脚上的鞋。和送我的那双一样,简直可以称之为完美。鞋子紧紧包裹着他的双脚,没有一丝褶皱,也没有一点污垢。要是那位把文鸟骨头做成标本的老伯看到这双鞋,不知道会如何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