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边形的小屋 三(第2/4页)

“再会。”

背部又开始作痛。持续的牵引治疗也好,游泳运动也好,都没能缓解我的病情。疼痛毫无预兆地突然发作,渗透我的脊椎,就像是锯齿状的舌尖在反复舔舐着我的神经。哎,每次一旦发作,就只能咬牙屏气挨到疼痛结束为止。

我蜷起身子躺到床上,彻底关掉刚才被调小音量的收音机。虽然情况很糟糕,但至少没有当着美知男的面发作,这已经是万幸了。要是被他知道了我的病,事情又会变得很麻烦。他肯定会列举出一大通正当理由,然后提出要照顾我。他永远都是义正词严,更何况,还是一个医生。

我把化妆包放在枕边,努力想要入睡却怎么都睡不着。背部的疼痛十分剧烈,美知男的突然造访又扰乱了心绪。我只好无奈地闭目养神。

我不禁回想起在美知男家里涂指甲油时的情景。

“我看你平时打扫卫生和做饭的时候都粗心大意的,只有涂指甲油的时候倒是很细心啊。”

他饶有兴趣地从一边探过头来。

“那当然了。只要稍微有一点没涂匀或是刮花,我都受不了啊。越看越在意,有瑕疵的那个手指就会越变越大似的。”

那是一个晴朗的周日午后,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公园里的植物一片绿意盎然。美知男负责的病人们病情稳定,暂时没有急需抢救的人,所以他的呼机一整天都没有响过。我们可以尽情地享受两人时光。

我从左手小拇指开始,依次仔仔细细地涂抹着指甲油。稍有不顺眼,就擦掉重涂一遍。然后,用沾了洗甲水的棉签小心翼翼地把不小心沾到边缘的指甲油擦去。整个过程中,美知男一直盯着我的指尖看。

“瞧你这认真样儿,就像在观摩罕见病例的手术一样。”

“你的指甲转眼就变成了红色,可不是一种怪病吗?”

我们相视一笑。十个手指全部涂完后,为了让指甲油快点干透,两个人一起冲着指尖吹气。他呼出来的气暖乎乎的,带着痒痒的触觉。

我轻轻触摸最后一个涂完的右手大拇指,确认已经干透后,两人放心地牵起手。对于我刚涂完指甲油的手,美知男总是特别温柔。

当时的触觉我仍然记得清清楚楚,可是两人的感情却覆水难收。我摇摇头,背部越发地痛起来。

我缓缓伸出手,试着拉开化妆包的拉链。或许是因为生锈,拉链有些卡住。粉色的指甲油在瓶中分离成不透明的油和看上去有毒的红色黏稠物质。侧了一下瓶身,里面的液体迟钝地流动起来。

由于背部的疼痛一直没有缓解,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去游泳。所以也就一直没有跟美登利小姐碰面。那次之后,美知男再也没有跑来找我。有一次,偶然在连接校舍和大学医院的游廊上看到过他,我低着头默默地从旁边走过。当时,他正捧着会议资料跟前辈医生热烈地讨论着什么,应该没有注意到我。

指甲油连同化妆包一起都被我扔掉了。我把它和一罐快要发霉的番茄酱、开裂的酱油瓶和刷毛磨损了的旧牙刷一起扔进了黑色垃圾袋中。

大约十几天后,我下班回家顺道去超市买东西,偶然遇到了美登利小姐。她似乎刚游完泳,照例跟那个老太太在一起。

两个人各自提着购物篮,慢悠悠地走在货架之间。老太太总是走在前面,美登利小姐跟随其后,两个人几乎没有一边并排走一边交谈的情况。看上去,就像是陌生的路人。但美登利小姐始终顺从地跟在老太太身后,并保持一定距离,保证两人绝不会走散。我躲在人群之中,悄悄跟踪着她们。

老太太不时停下脚步,花很长的时间挑选商品。就算是买一罐蛋黄酱,她也要把每一种都拿在手上细看,比较价格,确认保质期,然后再把货架上的所有蛋黄酱都看过一遍。本以为她终于选中了一种,谁知又放回到货架上。最后,她挑了一个最小罐最便宜的蛋黄酱放进购物篮里。美登利小姐默默地等在一边,没有一句怨言。她不时把购物篮放在地上,整理一下围巾,或是拨弄一下价格牌,看上去有些无聊。偶尔也会买一点东西,但都是看也不看就直接扔进购物篮里,仿佛在说“这些并不是真的想要,只是来都来了,顺便买一点回去”。

她们在收银台结账的时候,我也跟得很紧,生怕跟丢了。意外的跟踪完全打乱了我自己的计划,我什么都没有买。但这已经不重要了,我实在无法把注意力从她们两个身上移开。美登利小姐会以怎样的方式跟老太太告别,之后又会回到什么地方呢?

离开超市后,两人沿着产业道路往南走。右手拎着装泳衣的包,左手提着超市袋。两个人依旧没有交谈,老太太自顾自地往前走,简直把美登利小姐当空气。美登利小姐则一直低头看着柏油路面。气氛虽然不算尴尬,但也说不上融洽。她们间的空气淡淡的,甚至还透着一丝严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