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边形的小屋 四(第3/4页)

“那我先走了。”

美知男冲我挥一挥手。从白大褂口袋里露出的听诊器不住地摇晃。

接受牵引治疗的二十分钟成为我细细回忆那个夜晚的宝贵时间。越是身体被束缚、失去自由,人的记忆就越能集中到某一点上。从美登利小姐在超市里的样子,到产业道路、公园、通往树林的道路、员工宿舍管理事务所的气氛、小谦的声音和样貌、织到一半的毛线球,还有倾诉小屋的形状,所有的一切在记忆中都连接在了一起。它们组成完整的记忆,缺一不可。

滑轮车依旧一边发出缺乏润滑的刺耳声音,一边牵扯着我的脊椎。一闭上眼睛,六边形柱体的深褐色表面就浮现在眼前。油漆渗透到木纹表面的每一个角落,光滑得没有一枚指纹。仔细观察后,发现转角的地方分别装有三块合页。合页看起来很结实,用螺丝紧紧地固定住。我侧耳倾听,想要听听里面有没有说话声。可是,传到耳朵里的只有滑轮车嘎吱作响的声音。

“小姐……”

我睁开眼,发现护士小姐不知何时已经进来了,正与我四目相对。白大褂的身后是一片冬日的阳光。

“治疗已经结束了哦。”

护士拆除绑在我身上的皮带和金属件。

“再去那边打一针就可以回去了。”

我试着活动了一下脚踝和肩膀,身体已经完全恢复自由。

事实证明,小谦的担心是对的。后来我在树林中迷失方向,一直找不到回运动公园的路。树林里全是相同的高大树木,完全没有鸟巢、指路牌或是休息处之类可以当作记号的东西,冷冷清清。

星期五的晚上,我还没想好到底要在六边形柱体里说什么,但打定主意要去再度拜访美登利小姐和小谦。当然最担心的,就是不知道自己能否再次找到那个地方。走到运动公园为止的路线完全没有问题,都是平时已经熟悉的环境。可是一踏进那片树林,就感觉光线暗下来,空气也变得凛冽,我的记忆被扰乱了。美登利小姐她们竟然能那么轻车熟路地穿过这片树林,真是令人不可思议。我怀疑是不是有隐蔽的记号,于是仔细检查了覆盖在落叶下面的泥地和树枝的分叉,但是徒劳无获。

我只是一步一步地往树林深处走。虽然独自一人,但不感到恐惧。虽然中午没吃饭,但也不觉得饿。虽然空气凛冽,但也不至于让人感到寒冷。四周没有其他人。如果还有别人走在这片树林里,那一定也是去倾诉小屋的人——不知为何,我毫无根据地就是这么相信的。

我在树林里绕来绕去,花的时间足有上次尾随时的三倍之多,每次抬头望天都发现月亮挂在同一个位置。脚边全是落叶,令我不禁担心自己的丝袜有没有被刮破。虽然不觉得冷,但手指、指尖和嘴唇都开始发麻。不管我往哪个方向走,出现在眼前的都只是一根又一根的光滑的树干。

看来是找不到了,我心想。

就在这个瞬间,我看到黑暗的彼端出现了那片照亮建筑群的灯光。

走进六边形柱体所在的那个房间,发现里面的情况跟上次有所不同。美登利小姐和小谦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几个陌生人围坐在暖炉四周。椅子的朝向没有规律,应该是他们按各自的喜好随意摆放的,不过隐约遵守着某种顺序。一数,一共有九个人。

每个人的年龄、性别和打扮都各不相同。既有老爷爷,也有少女,既有穿滑雪外套的人,也有穿毛领长大衣的人。只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沉默不语。没有人看书,没有人写字,也没有人打瞌睡。在我进屋的一瞬,他们的表情一震,但随即又转了回去,盯着空中的某一点。我在一个身穿建筑工地工作服的大叔旁边坐下。

“大家都是等着要进倾诉小屋吗?”

为了不扰乱这静谧的气氛,我尽力压低嗓门。可是,它还是迸到天花板,在房间中扩散开来。大叔不耐烦地点点头。

原来是这样。原来也有这样拥挤的时候。不过,大家都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呢?既没有招牌,也没有发过广告传单,就像废墟一样的地方,竟然吸引了这么些人。这种生意在世上普遍存在吗?我可从来没有听说过。可是,眼前的这些人似乎都是这里的常客。看来,倾诉小屋果然是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暗自发挥着某种特定的功用啊。

倾诉小屋的位置没有改变,依旧是在移动式黑板和讲台对面的墙边。大家坐在椅子上,确保自己可以从某个角度看到六边形柱体。暖炉持续燃烧,偶尔有水珠从壶口滴落,伴随着吱吱的声响蒸发成水汽。

“您这是第几次来?”

我实在抑制不住好奇心,再一次向身边的大叔发问。他“啪”地张开左手,又迅速缩了回去。似乎是第五次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