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4/7页)

格文德尔和艾纳尔逆流划船,让船在浮标附近保持稳定。夜晚的黑暗渐渐褪去,过程很缓慢,头上的天空仍是半明半暗。在渐渐遍布天空、压得很低的浓云中,时而有一两颗星星探出头来。培图尔弯腰去拿乳清桶,拔掉塞子,喝了一大口,然后递给雅尼。他们每个人都喝了一大口乳清,之后就又有了精神。温度下降,等待的过程会很冷,但这又算什么呢?他们曾在比这还冷的天气里守着钓线等待,也曾在比这更大的风中等待,那大风足以把船吹跑。他们曾在漆黑的夜晚等待,天是那么黑,培图尔需要紧紧抓住系在浮标上的绳子,只要它从船边漂离就会看不见了。他紧紧抓着绳子,但是从骨子里害怕恶魔就潜伏在夜里,抓着绳子的另一端。不过他从未想到过放手,因为这世上最糟糕的事情无疑就是让手中的绳子滑脱,就是不得不把绳索留在身后,不得不赶在愤怒攫住小船之前,赶在浪越来越大、像死亡一样沉重地劈头盖过小船之前,满怀恐惧地逃到岸边。但世界复杂多样,有风暴也有平静,半个月前,他们终于返航时,海上静得惊人。世界睡着了,大海是一面起伏的镜子。在离岸还有好几公里的地方,他们就能看见山岩的每一条裂缝,头上的天空就像教堂的穹顶,保护着我们的穹顶。六个人沉默着,为自己能活下来而满怀谦卑和感激。不过长时间满怀感激或谦卑并不正常,一些人开始想到烟草,忘记了永恒的生命。巴尔特和男孩往后靠了靠,望着明亮的天空。天空让我们感到谦卑,又赋予我们力量,有时似乎是在对我们说话。它的话语温柔地洗净了旧时的伤口。

然而此时没有星星,这次航行没有。不再有了。它们都消失在头上厚厚堆积的云层后面,预示着将出现坏天气。天要亮了,风越来越大,越来越冷,那是从地平线外的世界中诞生的冷风,那里到处覆盖着寒冰,我们不能往那个方向划船,寒冷就是地狱。他们穿上了防水服,尽管他们的羊毛套衫织得很密实,但极地的风还是能轻而易举地穿透衣服。衣服上如果全都是汗,当然就更无法抵御寒风了。他们全都抓起了防水服,所有的人,除了巴尔特。他什么也没抓住,他的手在空中僵住了,他大声咒骂起来。怎么了?男孩问道。该死的,防水服,我忘带了。巴尔特继续咒骂,他骂自己只顾着背诵《失乐园》中无用的诗句,注意力全都在诗歌上了,忘了拿他的防水服。安德雷娅肯定已经发现了这件事,肯定要担心他会在寒冷中瑟缩,面对北极的寒风束手无策。这就是诗歌能为我们做的。你真是个白痴。艾纳尔咧着嘴说。但是培图尔什么也没说,甚至看都不想看巴尔特,而巴尔特正把生活教给他的所有骂人话都凑到一起。骂人话很多,它们是小块的煤,能为他带来些暖意,然而不幸的是,词语无法抵御北极的风,寒风钻进衣服,钻进体内,一件像样的防风衣要比世间所有的诗歌强无数倍,而且也比诗歌更加重要。男孩和巴尔特坐在划手坐板的两端,开始互相拍手,起初拍得很慢,接着就尽可能拍得更快,直到巴尔特真的感到有些暖和,而男孩满身是汗,上气不接下气。然而这温暖很快就离开了巴尔特,他捶打着身体,希望能产生热量。我要病倒了,巴尔特难过地想,肯定会错过下次航行了,不能把鱼送到店里,不能去捕鱼。真该死,他诅咒着,要错过那些鱼了,真糟糕。

鱼不仅是一群生活在水里、用鳃呼吸的冷血脊椎动物,不仅如此。大多数冰岛人的居所都是用鳕鱼骨搭建的,它们是梦想之拱形屋顶的支柱。培图尔的梦想是变得富有,拆掉旧农场,建起带窗户的木屋,那会让安德雷娅开心,她肯定会喜欢木屋。实际上他们之间似乎发生了什么糟糕的事,不过培图尔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说实话,他感到无助,他没有变,总是认真谨慎地去做每一件事,从不让自己休息,但为什么他有时会感到自己失去了她呢?是生活背叛了他吗?然而他无法指摘任何特殊的事件,没有什么能支持这种怀疑,除了他的感觉,他感到某种不能确定的东西在跟他作对,在他们之间垒起了墙,拉开了他们的距离。这种怀疑有时会变成纯粹的不舒服,沮丧触碰到他,夺走他双臂的力量,让他的头更加沉重。不过他在海上时很少有这种感觉,在海上他只感到开心,在这里他能克服一切。在他旁边坐着雅尼,培图尔遇到过的最好的甲板水手。雅尼也梦想着木头房屋,梦想着改善他的田地、修剪草丛,在捕鱼季节结束后到特里格维的店铺买来柔软的红色织物,还有孩子的玩具。没有梦想的人就有危险。格文德尔梦想着美国靴子,经常盯着雅尼的靴子。艾纳尔计划在捕鱼季节结束后买件夹克和一顶方格帽子,然而,男孩梦想着读书和另一种生活。他有时也会梦想古特伦,或许他们能一起买个小农场。不,该死的,他不是农夫,也不想成为农夫,即使和她在一起也不愿意,尽管她可能会让一切都美好光明,可能会把一切变成一个童话。不,他要先到列奥的店铺当助手,然后他可以在晚上读书,他会遇到新的事情,他的机遇会增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