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第3/4页)

少年在想些什么?本多心里很明白。

他想必依然在为刚才戴在头上的花朵而害臊吧?羞愧的心情不由分说变成了迎客的行动,如今又像一条红色的丝线,继续在他心中缠绕。更何况,当时客人既然看到跑出去的姑娘那样丑陋,他就必须忍受着客人的误解和窃笑。本来,少年的宽容是产生这种误解的原因,眼下又反转过来刺伤了他的高贵的自尊心……少年一定在思索着这一切。

是的,事情确乎如此。本多也不相信那姑娘是这位少年的恋人。他们两个实在不相配。大致说来,这位少年只要看他那雕花玻璃般一碰就碎的柔嫩的耳轮,还有那纤细的苍白的脖颈,就知道他决不会爱上什么人。他或许永远都不会爱上谁。他十分洁癖,揉碎花瓣的手反复洗了又洗。桌上放着白毛巾,不时用来揩拭脖子和腋窝。他把刚洗过的手摊开在桌面的记事本上,看起来就像洗净的蔬菜一般清洁,好像是伸展到湖面上的幼枝。这双手是自我意识的高贵的手,指尖儿含着几分不逊和倦怠,是自觉认为只能驯服于超越之物的手。所以,这双手不打算接触尘世的物象,仅仅摆出一副用于虚空的架势而已。它不像祈祷者谦虚的手,而是志在爱抚无形之物的手。假如有单单用于爱抚宇宙的手,那么就是手淫者的手。“给我看穿啦!”本多思忖着。

这双手只想接触星月海洋而对日常生活马虎从事,本多很想见见雇用这双俊美的手的雇主。他们雇用人员的时候,从家族关系、交友关系、思想、学习成绩、健康等的调查中,究竟了解些什么呢?他们懵懵懂懂雇用的这位少年,代表着纯粹的邪恶。

走着瞧,这位少年纯粹是个邪恶!其理由很简单。因为这位少年内部诸处皆似本多。

本多装出一直眺望大海的样子,一侧的胳膊肘儿抵在连接窗边的桌面上,借住老人的阴郁这个自然的伪装,不时偷窥一下少年的侧影,沉浸于“一眼看透自己生涯”的思考之中。

通过这一生,自我意识就是本多的邪恶。这种自我意识决不懂得爱,不必亲自下手就能大量杀人,书写漂亮的悼词,借他人之死而愉悦自身。一边将世界引向灭亡,一边求得独自生存下去。然而这期间,有时也会沐浴在窗外射进的一缕阳光之中。那是印度。那是他觉悟到恶、瞬间里欲从恶中遁逃出来时遇见的印度。正是这个印度教导了他,自己曾经痛心疾首加以否定的世界,凭借道德的要求必须继续存在下去。正是这个印度,包含着自己决然无法到达的那种邈远的光明与薰香。

然而,自己的邪恶的倾向,及至老迈之年,一味将世界转为虚无,将人引向乌有,只顾走向全体性的破坏和终末。而今,这一目的尚未实现,自己将要临近终点之时,又遇到另外一个酷似自己、孕育着罪恶之芽的少年。

这一切抑或是本多的幻想。不过,他那洞若观火的认识能力,经过几多失败和蹉跌之后,本多内心里已了然有悟。只要不抱有欲望,这双眼睛的透彻与澄明没有错。何况,一眼看穿的是那些自己不满意的事物。

恶有时展现一副植物的沉静之态。结晶的恶,像洁白的药片一般纯美。这少年是美丽的。此时,或许本多觉悟到自己和他人都未曾认识到的自我意识之美好,并且沉迷其中吧?……

——庆子渐渐呆不住了,她重新涂了口红,对本多说道:

“还不走吗?”

听到老人不置可否的回答,她只好在屋子里慢悠悠挪着步子。连同身上的衣服,看起来很像一条热带懒洋洋的大蛇。她发现,挨近天花板的木架分割成四十个格档,每个格档里都摆着一面沾满尘埃的小旗。

庆子一眼瞥见胡乱缠作一团的旗子,她被那红、黄、蓝等艳丽的色彩迷住了,一边袖着手,一边仰头凝视。最后,突然把手搭在少年裸露的肩膀上。那肩膀呈锐角形,似象牙一般尖锐而光亮。庆子问他:

“那些旗子是干什么用的?”

少年惊讶地向后缩回身子。

“那个,现在用不着了。那是手摇信号旗。夜间只用发光信号。”

少年指了指房间一隅的投光器,随即又盯着桌上的本子答道。隔着少年的肩头,庆子看到他专心致志一直看着轮船烟囱标志图。她始终不肯退让。

“能给我瞧瞧吗?我还没见过手旗是什么样子呢?”

“好的。”

少年由刚才尽量弓着腰的姿势,恰似推开燠热的密林里的树枝,推开庆子的手站了起来。他走到本多面前,跐着脚尖儿想从高架上取下一面小旗。

本多一直呆然若失,紧贴身边的少年伸展着双臂,他不由抬眼看了看。此时,本多看到从空荡荡的运动衫里闪露出的腋窝。少年微微甘甜的体臭掠过鼻翼,先前一直遮盖着的左侧白皙的腹胁,排列整齐的三颗黑痣历历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