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第2/2页)

“人的美貌,无论肉体还是精神,凡是属于美的,只产生于无知和迷蒙,不是吗?一旦有知就不许再是美的。同样是无知和迷蒙,不具有隐蔽作用的精神,同具有隐蔽作用的光辉的肉体,两者是无法比拟的。对于一个人来说,只有肉体美才是真正的美。”

“说得对,金茜也是这样的。”庆子以轻微追慕的目光望着浓雾翻滚的窗外,“所以,您到底没有告诉第二个人勋,也没有告诉第三个人金茜。”

“那是出于一种残酷的考虑,因为一旦说出,就会影响他们完成自己的命运。所以每次我都缄口不提……但是清显是个例外,因为那时候我也什么都不懂。”

“您是说当时您也是美的,对吧?”

庆子带着一副讽刺的眼神从头到脚对本多审视了一遍。

“我可没这么说。我已经为着‘知’在拼命打磨武器。”

“我懂了。这件事,对今天见到的那位少年要绝对保密,一直要保密到他二十岁死去。”

“是的。还要忍耐四年。”

“您不会死在他前头吗?”

“哦,这个我还没想到。”

“我们俩再去一趟癌症研究所吧?”

庆子瞅瞅手表,掏出一个装着五颜六色药丸的盒子,一眨眼用指尖从中撮出三粒来,用掺水的苏格兰威士忌冲服了下去。

本多有一件事没有对庆子说,今天遇到的那位少年和以往的三个人相比,有个明显的不同。

那位少年自我意识的机械性结构,就像玻璃一般玲珑剔透,一目了然。这一点,无论在清显、勋还是金茜身上,本多都未曾见到过。看来,那位少年的内面同本多的内面毫无二致。那怎么可能呢?倘若如此,那位少年就是属于已知者而依然美丽的异样的存在。而那是不可能的。既然是不可能的,那么尽管年龄、黑痣确凿无误,指不定那位少年从一开始就是个出现在本多眼前的精巧的赝品。

——渐渐发困了,话题也转移到了梦上。

“我呀,很少做梦。”庆子说,“直到现在,我只是做些参加考试的梦。”

“听说考试的梦一生都会有的。不过,我十几年没做这种梦了。”

“你肯定学习成绩优良啊。”

然而,同庆子谈做梦很不相宜,就像同银行家讨论编织毛衣。

不久,两人各自回房间睡了。本多做了梦,正巧是大肆声言很少做过的考试的梦。

风只要刮得猛些,二层楼的木质校舍,就像架在树梢上的小屋,飘摇不定。十几岁的本多,接过刷刷落向课桌上的答卷纸。他知道,背后隔着两三个座位就是清显。他不时看看写在黑板上的考试题,再对对答卷。本多沉着冷静,心性坦然,一根根铅笔削得像锥子一样尖锐。答案都能当场完成,丝毫不用着急。窗外的白杨树,被风揉搓着身子……

深夜醒来,将这梦境毫无遗漏地再回味一遍。

这种梦虽然没有引起任何焦躁感,但本多所做的梦确实是考试的梦。那么,是什么人让本多做这种梦的呢?

本多和庆子的谈话也只有本多和庆子两个人知道,所以这里的“什么人”不是本多就是庆子。不过,本多自己决不希望做这样的梦。对本多连个招呼也不打,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就随便让他做这种梦,这个人不可能是本多自己。

当然,本多读过维也纳精神分析学家关于梦的各种著述。但他对于“背叛自己的其实就是自己的愿望”这一说法并不完全首肯。在他看来,与其持这种说法,毋宁认为是自身之外的人,一直监视自己,强迫自己做这做那的缘故。这样想反而更加自然。

醒来时的自己保持着意志,不论愿意不愿意,总是生活在历史之中。然而一旦进入梦境,便同自己的意志无关,黑暗的深处总有一个强迫自己的人,一个超历史或无视历史的人。

或许雾气已退,月亮出来了,略显短小的窗帘遮不严窗棂的下边。那里微微泛着青白的光亮。看样子,那是横亘在夜间大海对面的巨大半岛的影像。本多思忖着,曾经乘船黑夜里渡过印度洋渐渐接近的印度,一定也是那样的吧?他想着想着睡着了。

  1. [30]Cutt Sark,苏格兰名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