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第2/3页)

相信世界走向崩溃,这很简单,本多要是二十岁,他很可能相信。但世界是不大会崩溃的,人们就像在表面滑行的冰上运动员,活着然后死去。对于人来说,这个问题不可疏忽大意。假如知道冰会裂开,谁还会滑冰呢?假如知道绝对不会裂开,那么也就失去了目睹他人落水的快乐。问题是自己滑行期间会不会裂开呢?本多滑行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在这个时期内,利息和各种好处时时刻刻都在一点点增大。

人们以为这样下去财产会逐步增加。要是能超越物价上升率,事实上财产肯定会增加。然而,这种本来站在同生命对立原理一面的增加,只能依靠向立于生命一侧的东西逐步侵蚀方可实现。利息的增殖如同白蚁对时光的侵蚀。只要那些地方逐渐获利,那么同时也就伴随着时光的白蚁一点点着力啃吃的齿音。

这时,人们才感到财产获利的时间和自己活着的时间,两者性质是不同的……

——对于这些,本多躺在早醒的被窝里,一边等待黎明的曙光,一边任思绪自由飞翔,嬉戏之间必定反复思考过。

利息又如一望无际的原野上的绿苔,不断蔓延繁殖下去。我们总不能一直追索到底。因为,我们的时间逐渐沿着坡道准确无误地被带到断崖之上。

本多认为自我意识只关系到自我,那时他还年轻。青年时代的本多,在“自己”这个透明水槽中,浮泛着满是荆棘的黝黑的海胆般的实质,只有与此相关联的意识,才叫做自我意识。“恒转如暴流”,自打在印度听闻这句话时,直到在日常生活有所体会,整整花了三十年的时间。

年老之后,自我意识终于归结为时间的意识了。本多的耳朵能分辨出白蚁啃噬骨头的声音了。人们在多么淡泊的生的意识中,一分一分,一秒一秒,消磨着一去不复返的时光啊!年老之后,他才明白这一滴滴之中有浓度,甚至能使人酩酊。美丽的时光的滴沥,就像珍贵的葡萄酒,一滴滴都极有浓度……而且,时光的流逝就像血液一样失去。所有的老人都将干巴巴枯竭而死。在那个光辉的时代,本人完全没有意识的时候,丰富的血液,丰富的酩酊,奔涌而出。但那个时代没有及时留住。他们懈怠了,如今遭到了报应。

是的,老人懂得了时光包含着酩酊。一旦明白的时候,就失掉了足以达到酩酊的美酒。为什么不留住时光的脚步呢?

尽管如此苛责自己,本多并不认为没有留住时光是因为自己的怠惰和胆怯。

眼皮内已经感受到黎明时微茫的光亮,但本多依旧把头枕在枕头上,独自在心中念叨着。

“不,我即便想留住时光,但也从未获得过‘可以供我留住的时光’啊。如果说自己多少有些关系到宿命的话,那么‘没有留住时光’恰恰是自己命里注定。

“自己没有堪称青春绝顶的东西,所以没有可以存留的时光。存留应该留于绝顶。然而,我却闹不清绝顶在哪里。奇怪的是,我对此一点也不后悔。

“不,即便青春稍稍走过了头也未尝不可。一旦绝顶到来,就该在那里留住时光。但是,要说看到绝顶的眼睛就是认识的眼睛,我则有些异议。因为没有任何人像我这样让认识的眼睛无休止地劳动;也没有任何人像我这样一生都在妨碍着意识的寸刻的睡眠。看到绝顶的眼睛,光靠认识的眼睛还嫌不足,其中还需要宿命的援救。然而,我自己很清楚,赋予我身上的宿命是尽可能稀薄又稀薄的。

“有人说,我的强韧的意志阻碍着宿命,这种说法很轻松。但果真如此吗?所谓意志,不就是宿命的残渣吗?自由意志和决定论之间,不就是像印度种姓制度那样,生来就有贵贱之别吗?当然,卑贱的即属意志。

“年轻时,我不这样想。我认为一切人的意志,都是关系到历史的意志。那段历史到哪里去了?那位一路上跌跌撞撞行乞的老太婆呢?

“……可是,有一种人得天独厚,能够在生命的绝顶及时留住时光。我亲眼见过这样的人,所以我只有相信。

“这是何等有能力,何等富于诗意,何等幸福的事情啊!登上山巅,白雪映眼。就在那一刹那,迅即挽住时光的辔头!那时,山那种撩拨着人微妙心情的倾斜,高山植物的分布,已经给了他预感,时间的分水岭也能够清晰地判断出来。

“再稍微朝前走走就明白了,时间停止了上升,随即无间歇地转为下降。下坡的道路熙熙攘攘,人们都在从容而愉快地等待进入收获。然而,收获又能怎样呢?一旦到对面,水和路都一个劲儿向下跌落。

“啊,肉体永恒的美!只有这才是人们留住时间的特权。眼下,来到留住时间的绝顶跟前,肉体美丽的绝顶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