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第3/11页)

同“我”这一存在的问题相比较,世界诸种生成以及复杂微妙的国际大问题,看来完全不值一顾。政治、思想和艺术,都是啃剩的西瓜,被夏令的潮水冲上海滩,大半都是贪吃后抛下的白皮,微薄的红瓤犹如朝霞流散的天宇,仅仅剩下的只是西瓜的残渣。我憎恨那些俗人,因为只有他们才有获得永生的可能。

每当意识到对自己深切而苛酷的理解,那种不被理解和误解反而更加巨大。对我的所谓理解,意味着令人难以置信的蛮不讲理,只有具备最阴险的敌意方可实现。船何时理解了我呢?我一旦被理解,就因此满足了。船有时勉勉强强,有时规规矩矩报来船名,便匆匆忙忙径直进入海港。船若对我抱有少许怀疑,刹那间船就会被我的观念炸毁。没有一只船想到这一点,这是他们的幸运。

我变成为着人类具有如此感觉的精密的体系。比起纯正的英国人,归化的外国人更加具有英国绅士的派头。我远比人更富有人情味儿。至少作为十八岁的少年是这样!想象力和逻辑性是我的武器,精密度比起自然、本能和经验要高得多。关于概然性,具有丰富的知识与调节能力。总之,完美无缺,滴水不漏。我成了一名人类的专家,就像昆虫学者成为南美甲虫的专家一样。……人醉心于某种花香,或被某种情绪包裹,我用没有香味的花做试验,明白了这个过程。

所谓看就是这么回事。从那座信号所发现海上有径直驶入的船舶时,我看到船在一定距离之内,一直注视着这里,在乡愁的驱使下,对十二点五海里的时速焦躁不安,陆地上的一切梦想胀大到极点。但实际上,那里只有我的目测。眼睛位于水平线遥远的彼方,已经转向目不可及的领域里出现的肉眼看不见的东西。所谓“看”不可视之物,又是怎么回事呢?这是眼睛的最终愿望,亦即眼睛的自我否定——通过看而否定一切的终极的自我否定。

……可是,我时时怀疑,我的这种想法和一切企图是否只在我的体内自生自灭?至少信号所是这样。那座小小的房子,终日映照着被抛掷进来的玻璃碎片般的世界碎片的投影。而这种投影,只是临时在墙壁和天花板上洒上些光亮,而不留什么形迹。要是这样,外面的世界不也与此相同吗?

我必须支撑着自己继续活下去。因为我时常漂浮于空中,抵抗着重力,驻守于不可能的区域。

昨日,在学校里,一位卖弄学问的老师,讲授了这样一首古希腊诗歌中的句子:

受到神的恩惠而出生的人,

有义务壮丽地死去,

以免损害神恩惠的果实。

我的人生全都是义务,惟独缺少壮丽的死的义务。因为,我从来不记得受过神的恩惠。

某月某日

微笑成了我沉重的负担。我暗自打算,今后一段时期内,在百子面前将继续表现我的不快。有时让她猝然看到我像一头怪物,但另一方面又要为极为普通的解释留有余地。要使她明白,这都因为我是个因欲望郁积而烦躁不安的少年。而且,要是这一切都成为盲目的演技,那太无聊了,我必须具备某些情感才是。我寻找产生情感的理由。我找到了看似最为实在的情感,那就是诞生于自己内心的爱。

我几乎笑了。现在我才明白,任何人都不爱这个不言自明的前提意味着什么。它意味着随时可以“自由地爱”这一爱的自由。赤日炎炎之夏,将车停在树荫里的卡车司机,一边打盹,一边忖度着,等醒来之后随时可以把车子开走。爱情也应该如此发动。假如自由不是爱的本质,而是爱的敌人的话,那么我就会将敌我一下子掌握在自己手中。

或许,我的不快变得真切了。这是自由之爱的惟一形式。因为边寻求边排拒,这是当然的事。

百子担心地注视着我,犹如看着一只急剧失去食欲的家禽。她染上一种低俗的思想,认为幸福就像把巨大的法国面包全都分赠予人。因而她无法理解这样一条数学法则:在这个世界上,每有一种幸福,同时必然伴有一种与此相应的不幸。

“出什么事了吗?”

百子问道。这句话从百子一抹悲剧般俊美的容颜和高雅的口唇中漏泄出来,实在有些不大相称。

我模糊地一笑,未作回答。

即便如此,“出什么事了吗”这句问,只限于一时,她无意中又沉溺于自己的喋喋不休之中。听的人的忠实,在于一言不发地倾听。

其间,今天体育课上我因练习跳马受伤了,百子看到我右手中指缠着绷带,刹那间闪过一丝安心。这些我都看在了眼里。我以为,百子弄清楚我郁郁寡欢的原因了。

一面对于以往的不闻不问的疏忽表示歉意;一面又极为担心地询问是否疼得要命。我一概加以无情的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