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进村(第3/5页)

后来,我就朝村北的济河边走去。我往那边走的时候,心想:现在他们在村南干什么呢?很可能已经接住知青鬼子们了,知青们长得是什么样子呢?对未知事物的猜测,使我显得更加孤单。我坐在河岸边,望着河面,突然有点莫名其妙的害怕。那时候已到正午,在正午的旷野里,一个孩子莫名其妙的恐惧,我现在想起来,还是那么真切。

当他们在河面上出现的时候,我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这便更使我惊惧起来,我一下子在河岸上站了起来。我往河边走了几步,确信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之后,我的恐惧才去掉。

他们乘坐着两条小船,往这边漂。两条船就像一个巨大的镜面上水银剥落的那两个斑点。那两个斑点,会发出尖叫,带着标准的普通话话音的尖叫。我听到这种尖叫声,老毛病又犯了,嘴巴条件反射似的,一张一闭。后来,我不由自主地也尖叫起来。

他们就是村里正在等待的知青。

关于他们上岸的情景,关于我和他们相遇时的情景,可以写成一部书,像克洛德·西蒙受普桑的绘画作品启发写成的《双目失明的奥利翁》那样的一部书。我现在只想拣一个细节说一说。他们上岸之前,不光看我的脸,也看我的腿。我的腿被岸边的流沙深埋着,看上去就像没长脚一样。为了让他们知道我长有脚,我把脚从沙中抽了出来,然后把拎在手中的凉鞋套到脚上。我的想法是这样的:不要搞错了,我们枋口人都是有脚的,跟你们一样,都有腿有脚。

船又拐回去拉人了,他们是第一批,河那边还有一大群人。我注意到他们中的女人都很白,女人一白就漂亮。我们把女人漂亮叫做白。当然,这里的语义有点混杂,有些女人并不白,可她长得顺眼,我们就仍然说她白。因为是初次见面,我还无法把这个女人与那个女人分开,她们一白,就让我找不出区别了。

我领着他们往村里走。我没有把他们领到村支书家,而是把他们往我家领。在到达我家门口的时候,我把他们关在门外,往厢房跑去。我在屋里转了一圈,跑出来,对他们说:

我们家没有人,你们走吧。

他们都笑了起来,问我他们该到哪里去。我说到乔红军家里去。乔红军?他们说他们不认识乔红军。我只好对他们说:乔红军就是那个拖着鼻涕虫的人,他是村支书的儿子,大人们都说,村支书小时候鼻涕也是最多的。

他们还是坚持让我带他们去找红军。这个时候,我又想到了乔老师在黑板上写的那个词,“恍然大悟”。我恍然大悟,他们刚来,还不知道乔红军爱流鼻涕。

我把他们往红军家引。乔红军家的门上着锁,我只好把他们往村里的大庙引。大庙就是祠堂,因为它很大,就叫大庙。我知道人们经常在那里开大会,看电影。“知青是驴”这一名言,就是在那里诞生的。那里还经常开斗争会。有一次,一个外来的木匠和村里民兵营长的老婆睡了觉,被捉住了。人们把木匠带到大庙前打了两天。那两天,全村人像过年一样喜笑颜开。那个木匠不把睡觉叫睡觉,叫火车挂钩。我们都没见过火车。我不知道什么叫火车挂钩。大人们也没见过火车,但他们却知道什么叫火车挂钩,你从他们喜气洋洋的脸上,可以看出来,他们是知道的,我把他们往大庙引的时候,我感到有必要问一下,他们这些知青是不是见过火车挂钩。他们的回答让我很失望,他们说火车倒是见过,但没见过挂钩。

路上遇到了村支书的老婆,也就是红军他妈。红军他妈看到我们,突然叫了一声,“娘啊——”,扭头就跑。我继续把他们往大庙引。在空荡荡的大庙前,我感到有必要跟他们说点什么。我突然想起几天前乔老师曾对五年级的语文老师说,知青们连什么叫大粪都不知道,他还说他是听付连战说的。那次他们还提到了大粪坑。大粪坑是枋口村人对村南那个用来储存牲口粪、绿肥的大坑的称呼。他说知青们来了,肯定认为大粪坑是来存大粪的,他们不知道,大粪坑是说粪坑很大,而且里面偏偏是不存大粪的。许多年之后,我又想起乔老师的话,我才理解,乔老师实际上是想出道语文题考考知青们的水平,他出的题是让他们划分词组结构的。

那一天,我感到跟他们解释一下什么叫大粪是很有必要的,免得他们日后出丑。

我说:大粪就是人屎。

我说过这话,他们毫无反应。我又重复了一遍,他们还是没有反应。他们坐在自己的包袱上面,没人说话。他们都看着我,我从他们的眼神上判断,他们没有听懂我的话。坦率地说,我当时急坏了。我只好蹲到地上,嘴里发出吭吭哧哧的声音,然后用手背擦擦裤裆,站起来,指着那堆想象中的物质说:大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