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第3/5页)

这里应该提一下,知青们现在都已先后搬出了大庙。白老师从大庙搬出来之后,没过多久,别的知青也搬了出来。他们现在住在济水岸边的一片空地上,那里堆放着修桥用的水泥、石子和钢筋,现在又多了几顶用树枝搭起来的帐篷。丁奎死后,公社下令暂缓修桥,地里又没有什么农活,他们和村人一样无事可干了。能干的事似乎只有一件,那就是防震。正是为了防震,他们才从大庙里搬出来。那个热爱普希金的知青是最早提出搬出大庙的,他的理由是:大庙年久失修,是从旧社会传下来的,一旦地震,不倒才是怪事呢。知青们谁也不想当第二个丁奎。他的说法,得到了别的知青们的响应,村支书只好帮他们在那个大院里赶建住房,在房子建起来之前,他们只好住在帐篷里面。

我提及这一点,是为了引出下面的事实。知青们现在住的地方,离学校很近,当中只隔着一片用来种花生、地瓜的沙地。我们来往起来很方便。丁奎死后,虽然大人们和知青形成了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局面,但他们通常还是告诫我们少跟知青接触。现在,他们想禁止也禁止不了啦。

那时候,知青们常来学校转悠,他们操着半生不熟的枋口话和我们交谈,我们慢慢也学会讲他们说的那种枋口话了。比如,枋口人把厕所叫茅肆,他们现在也称之为茅肆,只是把“肆”发成了“屎”,我们不说茅肆,也跟着他们说茅屎。我们把“晚上”称为“黑”,把“昨天晚上”称为“夜儿个黑”,他们现在跟着我们学,也说“夜儿个黑”。我们有时候倒学着他们原来的说法,把“昨天晚上”说成“昨夜”,后面还要再加上“晚上”,叫“昨夜晚上”。“昨夜晚上”这一病句被他们笑纳了,后来,双方都说“昨夜晚上”,一套特殊的、错误百出的语码就这样形成了。

那段时间,我们也和大人一起在外面住宿。大人们把钱和工分册缝在裤衩里面,带着我们来到打麦场。打麦场周围没有房子,是防震的好地方。大人们聚在一起忧世伤生的时候,我们最为快乐,我们逃离大人的视线,到处疯玩,我们甚至觉得地震可真是好东西,要是没有地震,我们晚上就被大人关在家里,想玩都玩不成。通常,我们玩着玩着,就玩到了学校后面的那片沙地。知青们也常来那片沙地。双方汇到一起,用那套特殊的语码交谈。在一群孩子中间,他们喜欢拉住我和乔红军谈话。拉乔红军,是因为他是支书的儿子,想从他那里套出一点内幕消息:支书又去哪里开会了,哪个知青拎着饼干和肉松去他家做客了,等等。他们拉我说话,是因为我最先见到他们,他们对我有深刻的印象。最深刻的印象当然是我在地上不停地蹲下站起绕着想象中的粪便转圈的动作。现在,他们叫我过去的时候,常常学着我当初的样子往地上蹲那么几下。这么一来,我就知道他们是在叫我,而不是在叫别人。

他们曾把我领到那个会画宣传画、做诗,也会玩扑克魔术的知青旁边。这是咱们的老朋友,让他给你讲讲吧。他们说着,就推着我的后脑勺,把我推到他跟前。

他要问的问题跟我的母亲一样,连问的方式都一样,所不同的只是他把付连战称为杂种:

那个姓付的杂种又跟你们的老师拧衣服了吗?

即便我没有看到,我也会说我看到了。并且强调,我是亲眼看到的。我这么讲,显然出于这样一种考虑:得显示出自己的价值,如果我说没看到,我就显得毫无价值了。我不等他进一步追问,就开始描述“我又看到”的场景,同时夸张地做出各种动作:怎样拧,怎样摔倒,怎样扶起来。他所关心的焦点与那对中年夫妇不一样。他关心的是“扶”这个动作以及扶到屋里之后的动作。

我指指自己的腋窝,说,扶在这里。

从前面扶还是从后面扶?他问。

有时候从前面扶,有时候从后面扶。

要是从前面扶的话,肯定摸着她的奶了,旁边的知青说。

枋口人把奶子叫做妈,另一位知青说。

从后面扶,照样可以摸住她的妈,前边的那个知青补充道。

够了——会画画的知青喊了一声。他这么一喊,别的知青就闭嘴了。他脸朝向我,低声问道:扶到屋里之后呢?

这我就说不上来了。我甚至连编都编不出来。我不吭声了。别的知青显得很着急,催我快讲:说吧,看到多少就说多少,我们不会说这是你说的,不要害怕。他们还给我提示:是不是听到了什么动静?比如——

比如什么?会画画的知青反问道。别的人又不吭声了。

我编不出来,只好说:别的我都不知道了,我只知道,付校长过了一会儿,就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