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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从海鲜城出来的时间,是凌晨一点多钟。对这一点,他们三个人的说法是一致的。县级市的夜晚,许多手扶拖拉机、卡车,拉着钢筋、砖头和水泥管子,在街上跑来跑去的。街边正在盖的楼房在杂乱的车灯的扫射下,也显得混乱不堪。二庆在跟着马恩学修摩托之前,曾跟着一个包工头在郑州打工,所以他经常给别人说,他盖过几幢楼。他也这样给杨红吹嘘过。马恩对杨红说,如果二庆再在你面前吹牛,你就说,把你盖楼挣的钱拿给我看看。马恩说,你这么一说,他就哑巴了。马恩说的没错,二庆以后果然不在杨红面前吹这个牛了。二庆跟着包工头干了三年,拿到的钱刚够吃喝,包工头把民工们的钱席卷一空,跑到香港炒股票去了,在香港的股市上栽了个头破血流,从楼上跳了下去,灵魂上了重霄九。后来二庆遇到了小学同学马恩,如果不是马恩收留了他,他这个无业游民现在还像狗一样在街上游逛呢。现在,他们在街上走着,马恩觉得有必要提醒二庆,让他回想一下他以前过的那种猪狗般的生活。可没等他提醒,二庆自己就说了起来。“马恩,一看到这些楼,我就想到了我以前过的那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你放心好了,你指到哪里,我就打向哪里。”二庆这张嘴是油了点,可他说的基本上还是真话。多天之后,我在牢里见到二庆的时候,二庆虽然遗憾自己还没有享到福就被逮住了,可他对跟着马恩干事并无怨言。他对马恩的忠诚,我说给了马恩听,马恩听了之后并不吃惊,他对我说:“那当然,在二庆眼里,我就是个领袖,我是为他谋福利的嘛。”

二庆回到东交民巷的时间是凌晨两点钟。他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他得去搞枪。既然已经夸下了海口,他就得搞到,搞不到是没脸见马恩的。他并不是怕挨马恩训斥。他现在担心的是,搞不到枪,马恩就可能取消这个计划,而计划一旦取消,那就意味着他将跟着马恩过穷日子。从杨红的口中,他知道他们现在已经是山穷水尽,剩下的钱还不够买三张飞到广州的机票,甚至还不够支付他这几个月的房租。他又想起了今天晚上让他开了荤的那个女人。开一次就还想开第二次,没有钱开个屁。说来说去,没有钱是什么事也干不成,甚至连女人也干不成,这不是太荒唐了吗?他在牢里对我说:“我不是没有想到死。可我又想,马恩肯定盘算好了,马恩办事向来麻利,一般是不会出错的。如果真的没有弄成,那也没有什么好后悔的,干革命还能没有流血牺牲?”说这话的时候,他脖子一梗,一副硬汉子的形象。他的这个形象一直保持到了刑场,直到开枪前那几分钟,他才像鼻涕那样软下来,人们不得不把他提溜起来,以便朝着他那长着青春痘的眉心来上一枪。

下午去二郎山之前,他给一个当警察的朋友打过招呼,说想借他的枪用用。本来当时就把枪拿过来了,可马恩找到他,对他说,呆会儿陈栓保可能会多带两支,先不要借了,这事也就耽搁了下来。他想如果不出什么意外,明天早上就可以把枪弄到手,现在,用不着那么着急。他就在床上躺了下来。可他还是睡不着,画在轮胎上的那个女人又让他想起了他在海鲜城享到的艳福。这是个好的开头,是美滋滋的生活的开头。他这么想着,浑身燥热了起来。这个童男子有洗冷水澡的习惯,要是往常,他肯定要爬起来冲个澡,压压那股邪火,可这天他舍不得冲澡,因为一冲就把那个女人留在他身上的味道冲走了。他盯着画在轮胎上的那个女人过着干瘾,慢慢有点不满足了,因为轮胎上的女人不会动弹,他想看个会动的女人。他想起在济州宾馆的隔壁,有一家录像厅,后半夜那里常放一些从港台传过来的三级片。这么一想他就坐不住了。他起身的时候,想到天亮马恩会来找他,就草草地写下了一张条子。

在往济州宾馆的方向走去的时候,他想这会儿马恩和杨红正在干什么呢?光棍汉最容易往那个地方去想。这一次他想对了,马恩和杨红回到宾馆之后,确实没有闲着。如前所述,马思和杨红在这天晚上都被陈栓保之死的阴影笼罩了。为了排遣那无所不在的忧虑和隐蔽的恐惧,他们疯狂地做爱,在做爱的间隙,他们又服用了大剂量的利眠宁。二庆想,等我拿到了足够的钱,我就开始单干。有钱就是爷,我要和他们一样住宾馆、下馆子。我要学会唱歌,每天都来两曲卡拉OK,在女人面前露两手,像个有权有势的人那样,别人一见到我,就忍不住地点头哈腰。就这么定了,他想。想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地做了一个扩胸运动,颇具抒情性地长叫了一声“啊——”。“啊”过之后,他觉得还该再来两声,但他实在不知道该喊些什么,就五音不全地唱起了他早些年听过的一首歌,“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哪个更明,哪个更亮,噢噢噢——”胡乱地“噢”了一通之后,他大笑了起来,就像一只生物钟紊乱、找不到窝的公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