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过草叶葳蕤(第6/25页)

这时候,女人把纸卷好放在了柜台上,他伸手一接,忽然就触到了女人的手。他哆嗦了一下,纸没接住,掉在了柜台的玻璃上。他低头看那卷纸,忽然发现他和女人的影子此刻都落在了玻璃上,隔着一道笨重的柜台,他和她就像两个站在一条大河边的人,从河里都可以看到彼此的倒影。他不敢抬头,也不想走,只是低头看着这两个波光粼粼的倒影,感觉这两个倒影就像两具刚刚被冲刷到他脚边的肉体。忽然,他站在那里嗅到了从这两具肉体上散发出来的奇异的痛苦。

这时候,百货大楼开始关门了,人声嘈杂,所有的售货员开始关窗户关卷闸。他知道该走了,忙收拾起纸卷和颜料,又匆匆看了一眼玻璃里的两个人影,正准备转身离去时,忽然听到女人用很低却清晰异常的声音对他说了一句:“你先出去,在后门的锅炉房旁边等我。”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竟吓了一跳,仿佛这声音是忽然从她身上长出来的。他收拾起东西匆匆往出走,脑子里完全是空的,他觉得他什么都没有想,一定没有想。等到出了百货大楼,他才忽然发现,自己真的正站在大楼后门的锅炉房旁边。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逃走还是该留下来等着。脑子还是钝着不转,心里却清晰地看到了刚才玻璃上的那两个倒影。那两个薄薄的倒影,随时会被冲走,冲到无限的远方,再也不会回到他脚下。

他躲在那个角落里一动不动,耳朵听着下班的女人们推着自行车说笑着离去。说笑声、车铃声渐渐平息下去了,他还是一动不动地站着,竟不敢离开半步,就像在雪地里冻僵了一般。这时候,忽然有个人影向他走过来,低声说:“跟我来。”他便木木地跟了上去。两人又返回大楼,来到楼梯后面的一扇小木门前。女人掏出钥匙开了门,先进去了,他也跟着进去了。女人反锁了门,又把窗帘拉上才说:“这是我们单位的值班室,今晚轮到我值班。”

他抱着纸卷和颜料打量了一下,是间很小的耳房,只摆着一张单人床,床上有一卷绿色的行军被,还有一张旧桌子和两把包了红色人造革的木椅。桌子上还摆着一台破旧的台式电风扇。女人说:“先把东西放下吧。”他顺从地放下了,放下之后,忽然就后悔了,手里空荡荡的让他觉得恐怖,他急于想抓住点什么。他扭过头不敢看女人,目光拼命游动着,想在这房间里随便抓住点什么。刚才在柜台前闻到的血腥气忽然再次苏醒,就笼罩在她和他的身边,不,就蹲在他们的皮肤上。

他对自己说,走吧,现在就走还来得及。心里越是驱赶自己,他的两只脚越是牢牢吸附在地上。他感觉有一种东西正从他的身体里长出来,从那些泥泞中冒出来,正冲出他的身体,要形成另外一种肉身。就在这时,他感觉到有人站在他身后,他本能地回头,忽然就看到那女人正裸着上身耸着两只乳房站在他面前。尽管认识这女人也有半年了,但每次都只能看到她脖子以上的部位,现在,脖子以下的这部位忽然就从衣服里冒了出来,以至于使她看上去并不真实,倒更像一个临时拼凑起来的人。他盯着那两只乳房,白的,圆的,很明亮。他有些害怕,想往后退几步,但没有想到的是,那个不顾一切从他身体里长出来的肉身已经先他一步,一把抱住了那女人。

他对女人所有的想象力在那一瞬间被贴上了封条,加盖上了封印。他的羞愧观察着从他身体里爬出来的情欲,简直像在观看一头愚蠢的生物,这使他近于恼怒,也使他的情欲更加庞大凶猛。

他们几乎整晚都在做爱,一次一次,无休止地。两次做爱的间隙里,他们才想起来要断断续续地聊点什么。

“你结婚了吗?”

“我二十三岁那年就结婚了……”

“你多大了?”

“三十三了,比你大多了吧……”

“你有孩子吗?”

“没有。我和我丈夫已经好几年没有性生活了……”

“感情不好?”

“一天到晚都没有一句话说,他还总是喝醉。”

“你胆子可真大。”

……

“你不怕被你丈夫发现吗?”

“他不会知道的。”

“万一发现了怎么办?”

“……不会的。”

“……怎么相上我的?”

“……见你第一次就知道了。”

“门锁好了吗,会不会有人闯进来?”

“不会的,我们单位每晚只会留一个人值班。”

“再来一次。”

“嗯。”

现在他明白他们的身份了:一个背着丈夫偷情的女人和一个需要女人的单身男人。原来,她确实是有丈夫的,只是,她和他才更像是栖息在同一个星球上的居民。他们都是被抛弃的人。所以这个星球上的居民才会违心地变得残忍。这样也好,和一个有夫之妇在一起,他所承担的责任就会小很多。可是说到底,毕竟是他在睡别人的老婆,这种罪恶感又让他与这女人有了一种两个案犯一起作案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