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师尊之影(第3/29页)

前往昌迪加尔③途中,我乘坐的出租汽车有一个轮胎出了问题。轮胎不仅被刺破了,那个使用了很久、被翻新过多次的轮胎在胎壁中央部位还有一道弧形裂缝。昌迪加尔在三个多小时车程之外,其他轮胎看来也不太叫人放心。这下子不能贸然前进了,损坏的轮胎必须补好再上路。救兵倒就在近处。从我们所在的地方就可以看到,马路前头不远处有一个旁遮普人开的卡车休息站,我们换上备胎之后就开往那里。

卡车休息站是个满是灰尘的院子,三侧有几间砖砌小屋。有些小屋筑了墙,有些是敞开的。钉在一面墙上的阿波罗牌轮胎广告让人觉得这地方的技术应该比较可靠。院子后方和两旁有几畦成熟的小麦,沿着院子一侧有一条水沟,里面的水静止不动、略带黑色。缠头巾和没缠头巾的司机坐在无墙小屋泥土地板上的绳编床上喝茶。茶水是在后面一间无墙的厨房里沏的(黑色的土灶上方有不少蓝烟),由两个穿长裤和长下摆脏兮兮的(现在恐怕已经洗不干净了)的印度衬衫的男童侍候。

出租汽车司机折腾那个裂开的轮胎时,一辆辆车子发出刺耳巨响从路上开过,未装消音器的排气管排出的褐色烟雾跟路旁的灰尘混在一起。令我惊讶的是,裂开的轮胎里面竟然还有一条内胎。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这种内胎了。没缠头巾的锡克司机跟修车工人蹲在这条内胎旁,先给它打了气,然后在红色塑料盆装的水里把它转了一圈。(厨房外头的台几上另有一个红色塑料盆,里面浸着大玻璃杯及粗重的瓷杯。)他们找到了内胎的破洞,把那地方擦干,用锉刀磨,涂上胶水,最后贴上一块补片。这套程序把我带回到了童年岁月;我原以为这一生永远不会再见到这种事了。

司机和修车工人补好内胎,从那个沾满油渍的砖砌平台走下来。他们从一堆数目不多的轮胎中选出一枚磨损得不得不报废的轮胎。他们从这枚轮胎上割下两截,一截取自轮胎较薄的部分,另一截取自较厚的部分。他们把这两截都塞进破胎的裂缝。他们把补好的内胎——粉红色,放了气,软趴趴的——装好。然后,司机和修车工人敲敲打打,把整个东西组合起来,把轮胎打上气,在油污的地面上有模有样地弹了几次轮胎。最后,名叫布宾德的司机不但不懊恼,还一副乐得发生这场意外似的样子,他掉转车头朝昌迪加尔开去,一路上没有再停车。

路上有各式各样的车辆:大客车,货物堆得高高的卡车,挤了大约二十个人(我算过)的三轮小客车,骡车,拉着拖车的拖拉机,有些拖车上堆着一袋袋禾草或横放着原木,其宽度占去的路面比你从远处看所设想的大了许多。载重量似乎没有限制。金属反正是金属,他们认为不论往上面堆多少东西它都撑得住。许多自行车载了两三个人:骑车的一个,横梁上坐一个,车尾置物架上又侧坐一个。摩托车可以载一家五口:父亲坐在前座,一个孩子夹在他的两臂之间,另一个孩子坐在他后面,双手抱着他的腰,母亲侧坐在车尾置物架上,手中还抱着一个婴儿。

你在印度总是会有这种人挤人的感觉,总是觉得车辆和设施都被使用到了极限:火车和飞机的班次永远不够多,马路永远需要多加两个、三个或四个车道。超载的卡车常常像货运火车车厢那样一辆紧跟着一辆。有时候——这似乎要看司机、车夫的心情或一时之需而定——汽车和畜力车会逆向行驶。摩托车和汽车和卡车发出的喇叭声无一刻停息,但鲜少是为了发泄怒气,听起来倒像是婚礼中庆贺的喧闹声。

我在一九六二年首度造访昌迪加尔时,它还是个崭新的城市。建造这座城市是为了将它设为当时旁遮普的首府。一九六二年它是个空荡荡、仍然让人觉得做作的城市。城里倒是有不少旁遮普观光客,在勒·柯布西耶④为邦议会、高等法院、秘书处设计的那几栋钢筋水泥高楼里跑上跑下。现在,这城市已经盖满了房子。原旁遮普邦分裂成的两个邦都吵着要将它纳入管辖。

经历了二十七年旁遮普的烈日、季风雨以及喜马拉雅山脚的冬寒之后,勒·柯布西耶那几栋墙壁没有抹灰打底的钢筋水泥高楼如今已成一副脏兮兮、病恹恹的模样,看起来只是很简单又带着几分矫揉俗丽的结构体——自大狂妄的建筑:人被化减成相同的单元,只有建筑师有个体性,而他把自己的色彩观念透过一幅夸张的米罗式壁画强加在一栋建筑上,把自己的图像及一只巨手镶嵌在一大片水泥铺成的地面上,这样的地面在冬天和雨季都会让人受不了。印度又鼓励了另一个外人前来为他自己建造纪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