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忧国忧民的“诗圣”(第3/3页)

蜀门多棕榈,高者十八九。其皮割剥甚,虽众亦易朽。

徒布如云叶,青黄岁寒后。交横集斧斤,凋丧先蒲柳。

伤时苦军乏,一物官尽取。嗟尔江汉人,生成复何有?

有同枯棕木,使我沉叹久。死者即已休,生者何自守?

啾啾黄雀啅,侧见寒蓬走。念尔形影干,摧残没藜莠。

“割剥”是“剥削”的同义词,杜甫是第一个用“割剥”来比喻官府征敛的诗人。由于时代和阶级的局限,杜甫不可能从根本上反对剥削制度,可是他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苛政和诛求的根本性质。《客从》诗说:

客从南溟来,遗我泉客珠〔5〕。珠中有隐字,欲辨不成书。

缄之箧笥久,以俟公家须。开视化为血,哀今征敛无!

以珠化为血的虚构故事形象地说明了朝廷征敛的珠玉均为人民的血泪所凝的真理。《岁晏行》描写潇湘一带的人民在官府诛求和奸商欺蒙之下无以为生的痛苦处境:“去年米贵缺军食,今年米贱大伤农。高马达官厌酒肉,此辈杼轴茅茨空。……况闻处处鬻男女,割慈忍爱还租庸。”无衣无食的农民被迫卖儿卖女以交租税,然而他们割舍骨肉换来的是“私铸”的恶钱,与之形成对照的却是达官贵人奢侈无度的生活,这就淋漓尽致地揭露了民不聊生的原因和后果。他在出蜀后所作的《三绝句》中痛骂那些专横残暴的地方军阀是狠毒甚于虎狼的群盗,大胆地揭露皇帝殿前的禁军杀戮百姓、奸淫妇女的罪恶:

前年渝州杀刺史,今年开州杀刺史。群盗相随剧虎狼,食人更肯留妻子?

殿前兵马虽骁雄,纵暴略与羌浑同〔6〕。闻道杀人汉水上,妇女多在官军中。

他还指出天下动乱、盗贼丛生的根本原因是统治者的骄奢淫逸:“不过行俭德,盗贼本王臣!”(《有感》其三)认为盗贼本是好百姓,文贪武暴才逼得他们铤而走险。

尤其可贵的是,杜甫在后期还突破了他早年以君为中心、臣为附庸的传统观念的局限,对肃宗、代宗的昏庸无能进行了大胆的讥刺:“邺城反复不足怪,关中小儿坏纪纲。张后不乐上为忙。至令今上犹拨乱,劳心焦虑补四方”(《忆昔》其一)。指出官军邺城之败,原因在宠任宦官,听信张皇后;他指责皇帝不肯起用贤者,又不能惩罚奸佞:“贤者隐屠钓,王肯载同归?”“不成诛执法,焉得变危机?”(《伤春》)甚至尖锐地提出:“天子多恩泽,苍生转寂寥!”(《奉赠卢五丈参谋琚》)把苍生的灾难归因于天子的“恩泽”。当然,面对藩镇割据已初步形成的复杂形势,杜甫的思想也是极为复杂的。他更多的诗是要求武臣忠于朝廷、报效天子,因为忠于天子已与忠于国家的观念混为一体。出于对昏君庸主的失望和对明君贤主的向往,他特别怀念开元全盛时期的政治。而这种对开元盛世的追怀又往往与他晚年贫病衰朽的身世飘零之感,以及对世乱不息的忧虑交织在一起:“不眠忧战伐,无力正乾坤”(《宿江边阁》)。“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登岳阳楼》)。《忆昔》、《秋兴》、《丹青引》等诗都倾注着追忆开元往事的沉痛心情。他在夔州所写下的几百首诗大多以回顾自己的生平和总结盛唐的兴衰为主题,抒写了自己无力重正乾坤的悲哀。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所念念不忘的还是“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的现实。

由杜甫思想发展的几个阶段可以看出,由于他处于唐王朝极盛而衰的突变时期,因而对国家命运的兴衰对比具有特别强烈痛切的感受,这是任何时代的诗人都难以相比的。又由于他个人特殊的遭际,才能使盛世所赋予他的远大理想和时代责任感在乱世中得到深化,使他对现实的批判产生震撼人心的激情和力量。这一点是杜甫高出于中国文学史上所有诗人的主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