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李贺与“长吉体”(第2/3页)

天若有情天亦老。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这首诗取材于魏明帝命宫官牵车到长安取汉武帝承露盘铜仙人,铜人泪下的传说,以抒写他缅怀盛世的无限深情。诗中描写拆迁铜人时,茂陵“夜间马嘶晓无迹”的情景,原来是汉武的幽灵也在为无法卫护铜人而焦躁不安。铜人下泪,诗人想像其泪定“如铅水”,天真而又合乎情理。铜人离汉宫花木而去,诗中反言“衰兰送客咸阳道”,无情之物都如此有情,“天若有情”想必也会为之衰老,则有情者就更不胜悲伤了。这就将一个传说已久的故事渲染得像童话一样奇特新颖,从而更深切地表现了他的铜驼荆棘之感。《李凭箜篌引》:

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湘娥啼竹素女愁,

李凭中国弹箜篌。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十二门前融冷光〔10〕,二十三丝动紫皇〔11〕。女娲炼石补天处,

石破天惊逗秋雨。梦入神山教神妪〔12〕,老鱼跳波瘦蛟舞。

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

诗里描写音乐的美妙和听乐的感受,以玉碎和凤鸣形容箜篌声音的清亮,以荷泣形容乐声的幽咽,以兰笑来形容乐声的明丽,在想象中将听觉转为视觉,浮想联翩,出神入化。尤其“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和“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几句最为警策。诗人认为这空濛秋雨就是从箜篌声惊破天上补着五色石的裂缝中漏出来的,又说这奇妙的音乐居然触动了吴刚的万古哀愁,使他不由得忘了伐桂,而通宵倚着桂树,凝视着月中露湿兔寒的凄清景色在出神,写得新奇有趣,而又出人意料。《梦天》和《天上谣》都是游仙诗,但想象非常新奇。《梦天》:

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玉轮轧露湿团光,

鸾佩相逢桂香陌。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

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正如陈贻焮先生所说:这诗“不仅俨然如真地描绘了月宫情景,同时明晰地描绘了自月上回望、所见九州的渺小和尘世变化之速,出奇地给予广阔的空间和漫长的时间以形象的表现”(《论李贺的诗》),犹如在宇航船上所见的景象。《天上谣》中“天河夜转漂回星,银浦流云学水声”,想像天河也像人间河流中漂着晶白的石子一样漂着闪烁的星星。云是天河中的水,那么,银河中的流云就应学流水作声了。而更有趣的是:生活在天上的神仙,也像人间的男女青年一样需要劳动和爱情。所不同的只是他们“呼龙耕烟种瑶草”、“青洲步拾兰苕春”。没有丑恶和死亡,只有永恒的美丽和青春(参见《论李贺的诗》)。

除“探寻前事”以外,李贺的另一个艺术特点是能深入捕捉景物给人在心理上带来的无形的感觉,用浓重的辞彩表现鲜明强烈的印象和气氛,刻意追求精致美丽的意境。如《雁门太守行》写的是战士边塞立功报国的传统主题,但表现完全不同: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角声满天秋色里,

塞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13〕,提携玉龙为君死〔14〕。

在黑云浓重的背景衬托下,战士的盔甲反射出云隙里透出的阳光,金光闪闪,更加耀眼。这样描写不仅在色彩上造成了鲜艳明亮和浓重黑暗的强烈反差,而且造成了感觉上压抑与高扬的对比,寥寥几笔便形象生动、感受真切地写出了大军压境、危城将破时的悲壮情景和紧张气氛,以及人们处身其中的惶恐心理。“塞上燕脂凝夜紫”既切合长城雁门塞上土色为紫的实景,又混合了伤亡惨重、夜色中凝血遍地的印象,增添了诗歌的悲剧情调。又如《江楼曲》中“萧骚浪白云差池”,微妙地表现出水波扰动、云势迭起的景色在楼上少妇心里引起的骚乱不安之感。但他也有些诗过于追求表达抽象的感觉,用大量代词描绘事物情状,反而模糊了具体的印象。比如以“高邃”代青天,以“坠绿鲜”代“青翠欲滴”之感等等,就不很成功。

李贺诗歌的浪漫色彩受《楚辞》影响很深。杜牧说他“盖骚之苗裔”,他自己也说“咽咽学楚吟”。《九歌》的哀怨情调和幽美意境对李贺诗的影响,在《帝子歌》、《湘妃》、《巫山高》、《神弦曲》、《神弦》、《神弦别曲》等本来就取材于古巫歌和楚地传说的诗中表现最明显。它们大多描写鬼神幽冥情景,较《楚辞》更凄凉幽清且富神秘感,而且蕴藏着一种由忆旧、伤逝、相思等因素交织而成的复杂感情。这种特色使他得了“诗鬼”的称号。李贺诗歌艺术上的特点后来直接为晚唐李商隐、温庭筠所继承发展,形成了自成一格的“长吉体”,直到元代和近代还一直有人效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