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苏轼对宋词的革新(第4/5页)

除以上几类外,苏词的内容还开拓到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如他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忆梦)是一首著名的悼亡词: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首词用白描的手法、不加雕琢的语言表达他对妻子永不能忘的深挚感情。“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以假设相逢之景写出生者死者离别之久,以及生者历经沧桑的感慨,极其沉痛,感人至深。《蝶恋花》借伤春的传统题材抒写自己贬谪途中失意的心情: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虽然花褪残红,柳絮稀少,春天已随芳草到了天涯,但是“天涯何处无芳草”给人的感觉却不是春天完结的悲伤,而是处处都能给人希望的启示,写得深情绵邈而又爽朗豁达。下片分三层对比墙内和墙外的动静,写出墙内佳人的欢笑在墙外行人驻足倾听中渐渐停止的过程,“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又别有一番幽默的风情,与前人描写女子的风情显然不同。可见苏轼即使是写闺情的词,词品也较唐五代以来的婉约词高出一格。又如他的《贺新郎》:

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渐困倚,孤眠清熟。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

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西风惊绿。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

词里所写的是一个歌妓(或侍妾)幽独寂寞的心情。作者没有描写她的绮艳之态,而是着重渲染她那孤高芳洁的幽姿。上片写她晚凉新浴后孤眠于幽静的华屋中的情态,“手弄生绡白团扇”、“桐阴”、“风竹”衬托出心境的静寂和人品的修洁,俨然是一幅美人春睡图。下片写美人以不屑与“浮花浪蕊”争艳的榴花自喻,愿在众花谢落之后“伴君幽独”,这就刻画出一个甘于寂寞、具有较高精神追求的超群脱俗的美人形象。石榴花鲜红色,又有多重花瓣,这里用“红巾蹙”和“芳心千重似束”来形容,美人、红花互喻,形神俱肖。此外他的(洞仙歌)“冰肌玉骨”、(南乡子)“冰雪透香肌”等词中所描写的美人也都冰清玉洁、一尘不染,间接地表现了作者自己旷达冲淡的襟怀。

苏轼不但提高了词品,开阔了词境,而且使词的抒情艺术达到高度的个性化。苏轼之前的词人虽各有特色,但情调大抵相同,显示不出作者的个性。苏词中则处处体现出鲜明的艺术个性,表现了以顺处逆、达观超脱的人生态度,开朗旷达的襟怀和豪放洒脱的风神。如《念奴娇》(中秋):

凭高眺远,见长空,万里云无留迹。桂魄飞来,光射处,冷浸一天秋碧。玉宇琼楼,乘鸾来去,人在清凉国。江山如画,望中烟树历历。

我醉拍手狂歌,举杯邀月,对影成三客。起舞徘徊风露下,今夕不知何夕!便欲乘风,翻然归去,何用骑鹏翼。水晶宫里,一声吹断横笛。

在这首词里,他描绘出“冷浸一天秋碧”的月色和水晶宫般的琼楼玉宇,使自己的精神飞升到透明澄净、超尘绝俗的世界,并融合了李白的《月下独酌》、庄子的《逍遥游》中的意境,将他自求解脱的心情外化为一个在风露下醉舞狂歌、举杯邀月、飘飘然欲乘风登月的浪漫形象。《西江月》写他在黄州春夜醉酒乘月卧于溪桥的情景:

照野瀰瀰浅浪,横空隐隐层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解鞍攲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

天上月色与溪中风月融成一片瑶池仙境,无拘无束地放马于绿杨桥边、怕过溪踏碎琼瑶般的水月,宁可醉眠芳草之上的东坡老那种潇洒放达的风神,也就全在他那怜惜风月的情态中自然流露出来了。从前面所举的诗例中,我们也可以看到苏轼丰富性格的许多侧面。“谁道人生无再少”的乐观豪迈,“也无风雨也无晴”的超然旷达,“尘满面,鬓如霜”的沧桑悲凉,“多情却被无情恼”的幽默多情,从各种角度烘托出苏东坡鲜明的自我形象。无论是“拣尽寒枝不肯栖”的缥缈孤鸿,还是甘心“伴君幽独”的孤寂美人,都是东坡自己孤高自负、失意寂寞的内心形象的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