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辛弃疾的“英雄之词”(第2/2页)

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词题说:“有客慨然谈功名,因追念少年时事,戏作。”写的是怀念昔日带领上万士兵投奔南宋,突破金兵封锁的激烈战斗场面。然而空有恢复的雄谋大略,却只能在归耕生活中消磨岁月:“雕弓挂壁无用,照影落青苔”(《水调歌头》)。“不念英雄江左老,用之可以尊中国”(《满江红》)。辛词里这种感情炽烈、踔厉风发的英雄气概,与他一生立身行事相表里,是他一生肝胆的写照,而他到迟暮之年仍不能实现自己恢复中原之志的悲剧结局,又使这种豪语壮气中充溢着郁怒悲凉的情绪,从而形成了辛弃疾“英雄之词”悲壮激烈的独特基调。

其次,辛弃疾在一些词里委婉地讽刺了南宋君臣苟安求和、屈辱妥协的腐朽本质:辛弃疾是北人南下,没有政治背景,处境孤危,因而常用比兴和历史典故含蓄地讥刺朝廷的投降政策。“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水龙吟》)挖苦南宋君臣只是些苟安求和的庸碌之辈,找不出几个经邦济世之才。他多次把主和派比做西晋清谈误国的王夷甫(王衍),借两晋故事揭露南宋统治集团的腐朽无能:“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夷甫诸人,神州陆沉,几曾回首?”(《水龙吟》)“叹夷甫诸人清绝!”(《贺新郎》)虽然长安父老盼望恢复,可是和议派只会像王夷甫那样清谈误国。“追亡事,今不见,但山川满目泪沾衣”(《木兰花慢》)。他感叹像汉代萧何追韩信那样重用创业之才的历史再不会在今天重现:“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贺新郎》)。他反用燕王派郭隗求千里马的故事,指出汗血宝马被用来拖笨重的盐车,千里以外来投奔的骏马变成一堆无用的骨头。他讥讽南宋偏安一隅是“剩水残山无态度”(《摸鱼儿》),将萎靡胆怯、不思振作的主和派比做冻了的芋头和秋后摘剩的小瓜:“世上儿曹多蓄缩,冻芋旁堆秋瓞”(《念奴娇》)。这些讽刺虽较隐晦,但仍富于强烈的批判意义。

再次,由于辛弃疾一生中许多岁月在隐居中渡过,因此有很多作品抒写了对田园生活的热爱和流连诗酒、啸傲溪山的情怀:辛弃疾在42岁时因言官弹劾落职,退居江西上饶带湖,二十年内闲散在家。其志其情虽始终不在松竹鸥鹭,但长期闲居的生活也使他出色地描绘了一些清新活泼的田园风景画。如《丑奴儿近》:

千峰云起,骤雨一霎儿价。更远树斜阳风景,怎生图画!青旗卖酒,山那畔别有人家。只消山水光中,无事过这一夏。

午醉醒时,松窗竹户,万千潇洒。野鸟飞来,又是一般闲暇。却怪白鸥、觑着人欲下未下。旧盟都在,新来莫是,别有说话?

这首词题为“博山道中效李易安体”,是仿照李清照词的用语和口气写的。上片没有工细的刻画,完全用惊喜赞叹的口吻写出夏日傍晚骤雨之后的山光水色、斜阳远树、酒旗人家,自然成画。下片则以和白鸥开玩笑聊天的语气写人鸟相亲无猜的自在之乐,尤其活泼风趣。《浣溪沙》:

北陇田高踏水频,西溪禾早已尝新。隔墙沽酒煮纤鳞。

忽有微凉何处雨,更无留影霎时云。卖瓜人过竹边村。

写他在常山途中所见,高陇水车的响声、西溪新稻的清香、沽酒尝鲜的农家、忽然飘来的微雨、加上竹林边过村的卖瓜人,能在常见的乡村景致中品出极浓的兴味。《鹧鸪天》:

陌上柔桑破嫩芽,东邻蚕种已生些。平冈细草鸣黄犊,斜日寒林点暮鸦。

山远近,路横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

捕捉住春天新生的各种稚嫩的生命:柔桑的嫩芽、初生的蚕种、才出的细草、幼小的黄犊,将农村早春的勃勃生机点染出来。而作为城中桃李的对比,溪头的荠菜花不愁风雨,更显得生命力无限旺盛。《清平乐》(村居):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以口语写白发翁妪用吴音对话的软媚语调和溪边小儿的顽皮神态,既传神又可爱,朴素地表现了江南农家生活怡然自得的情趣。有时他也流露出对农民生计的关怀。如《浣溪沙》:

父老争言雨水匀,眉头不似去年颦,殷勤谢却甑中尘。

啼鸟有时能劝客,小桃无赖已撩人,梨花也作白头新。

雨水均匀,有望丰收,就可能掸掉饭锅里的灰尘。笔调虽然轻松愉快,却透露出去年饥荒的消息。但就关心农民疾苦、反映现实的深度和广度而言,辛弃疾是比不上陆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