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吴文英和《梦窗词》(第2/2页)

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

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黄蜂颠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

开头连用两个“听”字强调在风雨中渡过清明,语意疏快。然后借用庾信《瘗花铭》篇名,写落花之多,使人发愁如何写诗词哀悼。折柳送别本来在词里已是熟套,但这里从“绿暗”即柳色变深想到分手时情景,以一丝柳比一寸柔情,又有新意。下片写游赏昔日常来的西园林亭,由于天晴,时时有蜂蝶飞来,偶尔碰到秋千索,词人竟疑以为黄蜂扑着秋千索是被以前纤手的香气所吸引,写得十分痴情。结尾说人去之后,苍苔一夜之间便遮住了行迹,也是虚幻的夸张。像这样通过幻觉幻想把眼前景致和昔日情事融成一片的表现方法,实是利用了词的叙述顺序允许时空错乱的结构,又吸取李贺、李商隐注重表现心理感觉及好用象征手法的特点综合而成。是将中晚唐奇丽诗派的构思方式引入词中,又加以创造的结果。但他炼字过于求新求生,构思过于求深求细,又多用代词僻典及生造字如“骇毛”、“帆鬣”、“兰沘”、“麝霭”等,就不免晦涩、险怪。所以《乐府指迷》说“梦窗深得清真之妙,其失在用事下语太晦处,人不可晓”。

吴文英善作长调。其长调大多内容空洞而堆砌华丽词藻过多。例如《莺啼序》:

残寒正欺病酒,掩沈香绣户。燕来晚,飞入西城,似说春事迟暮。画船载、清明过却,晴烟冉冉吴宫树。念羁情游荡,随风化为轻絮。

十载西湖,傍柳击马,趁娇尘软雾。溯红渐招入仙溪,锦儿偷寄幽素〔15〕。倚银屏、春宽梦窄,断红湿、歌纨金缕。瞑堤空,轻把斜阳,总还鸥鹭。

幽兰渐老,杜若还生,水乡尚寄旅。别后访六桥无信,事往花委,瘗玉埋香,几番风雨?长波妒盼,遥山羞黛,渔镫分影春江宿,记当时,短楫桃根渡〔16〕。青楼仿佛,临分败壁题诗,泪墨惨淡尘土。

危亭望极,草色天涯、叹鬓侵半苎。暗点检,离痕欢唾,尚染鲛绡;亸凤迷归,破鸾慵舞〔17〕。殷勤待写,书中长恨,蓝霞辽海沉过雁,漫相思、弹入哀筝柱。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

这是词里最长的调子,写伤春悼亡之情。全词分四片,计二百四十字,第一段由春暮之景引起对已随风化为轻絮的往事的回忆;第二段追想当初十载西湖的欢情;第三段哀悼别后杳无音讯;第四段写无处倾诉的长恨,堆砌大量丽词绮语,如“沈香绣户”、“娇尘软雾”、“断红湿,歌纨金缕”、“蓝霞辽海沉过雁”等,又多用骈语铺陈,如“幽兰渐老,杜若还生”、“事往花委、瘗玉埋香”、“长波妒盼,遥山羞黛”、“亸凤迷归,破鸾慵舞”等,其中也有一些佳句,如“春宽梦窄”、“渔镫分影春江宿”等。虽写别情曲折有致,但反复渲染,便觉过于密实。张炎《词源》批评“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即指其好堆砌词藻,而又措意过于凝涩晦昧之病,并认为此种“质实”之境不如姜词之“清空”。王国维也认为以《梦窗词》中“映梦窗凌乱碧”一语评其风格,最为允当。不过吴文英作为南宋词人中的大家,确有其特色。他的小令中也有一些疏快的佳作,如《唐多令》: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

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萦裙带住,谩长是,系行舟。

“愁”字拆开为“秋”和“心”字,开头两句虽然像文字游戏,但“秋”本来可作“愁”解(见俞平伯《唐宋词选释》),而且离人心头感秋,正是愁情。所以天气虽好,没有雨打芭蕉的凄凉,仍然怕在月下登楼。秋意在心头,而不在天气。这样说就翻出新意。下片直抒离怀,燕辞归既写秋景,也双关女子的辞别。所以结尾埋怨垂柳不系她的裙带让她留下,反而系住了自己的行舟,在此淹留。也善于在曲折中求新。《望江南》:

三月暮,花落情更浓。人去秋千闲挂月,马停杨柳倦嘶风,堤畔画船空。

恹恹醉,长日小帘栊。宿燕夜归银烛外,流莺声在绿荫中,无处觅残红。

这首词与欧阳修的《采桑子》意思相同,都是写游人去后春空的惆怅。下片同是写燕归帘栊,欧词是直写,而此词表面也是写景,实际反用苏轼“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银烛照红妆”的意思,因为无处可觅残红,即使有银烛也难照红妆了。虽然句意较深,但字面却很流丽轻快。总之,吴文英虽然也像周邦彦和姜夔那样,善于融化前人诗句,但构思总能在前人的原意上翻进一层,在曲折中求新。深曲便不免于晦涩,但不如此也难以自成一体。他在艺术上的独创性丰富了宋词的表现艺术。很多词话家都对他评价很高,甚至称之为南宋第一大词家,这就不免过于夸大。《梦窗词》瑕瑜互见,其艺术特点的形成是南宋词日益典雅化的结果,只有联系宋词的发展趋势加以考察,才能得出较为公允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