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慈(第2/3页)

一阵冷风袭来。老太太站起身来,开始使劲地按压明信片,让它们安守其位。她上身穿的是一种腰部打褶的黄丝绒夹克衫,下身是褐色的裙子,前面的裙裾短,后面的裙摆长,这样她走起路来看上去就像挺着个大肚子。她戴顶小圆帽,我能看出帽子上有些不太明显的褶皱——那是小心抚平的褶皱,脚上穿一双破旧的粗布短靴。这会儿她正忙着整理她的货摊。她看的那本书,一本柏林旅游指南,被放在了凳子上。秋风无影,翻开了书页,夹在书页里的折叠地图被抖落下来,宛如一截楼梯。

我觉得身上发冷。烟卷闷烧了好久我才猛吸一口。我觉得寒气同我作对,一浪一浪直扑我的胸口。到现在一直没人买她的东西。

这时老太太又坐到她的凳子上。凳子太高了点,她得动动身子才能坐上去,这样她那双硬靴子的鞋底便接连离开了人行道。我扔掉烟卷,用手杖头戳灭它,戳得它冒出了火星。

已经过去一个钟头了,也许不止一个钟头。我怎能相信你会来呢?不知不觉间天空浓云密布,要来一场暴风雨了。行人走得更快,弓起背,扶住帽子,一位正从广场上走过的女士边走边打开了雨伞。现在你要是来了,那可真成奇迹了。

老太太小心翼翼地往书里夹了张书签,停下来仿佛陷入了沉思。我猜,她是在幻想从阿德隆饭店出来一个富有的外国人,买了她摊子上的所有小物品,多付了些钱,还预订了好多的东西,风景明信片和旅游指南订得更多。她穿那么一件丝绒夹克衫,想来也不是很暖和。你可是说好了 要来的呀!我记得电话上说的话,记得你那如影子一般消失了的声音。上帝,我多么想见到你!狠心的风又刮了起来。我拉起了衣领。

突然门卫室的窗子开了,一位绿衣卫兵叫老太太过去。她赶快爬下凳子,挺着肚子急急忙忙朝窗口跑去。那卫兵不慌不忙地递给她一个热气腾腾的杯子,然后合上窗扇。绿色的肩膀转了过去,隐入屋里昏暗的深处去了。

老太太小心翼翼地端着杯子,回到她的凳子上。从杯口粘着的一圈奶皮来看,那是一杯牛奶咖啡。

这时她喝了起来。我从来没见有人喝咖啡喝得如此全神贯注,津津有味。她忘了她的小摊,忘了明信片,忘了寒风,忘了她的美国客户,只是一门心思地一点一点细细品尝,她完全消失在她的咖啡中了——这情形倒像我一样,忘记了自己的等待,只管看她的丝绒夹克,看她那双幸福得迷迷瞪瞪的眼,看她那双因戴着羊毛连指手套而显得又短又硬的手紧紧捧着咖啡杯。她喝了好长时间,把杯口的一圈奶皮虔诚地舔掉,手心贴住杯子取暖。一股看不见的甜蜜暖流注入我的心田。我的灵魂也在喝咖啡,也在取暖,和褐裙老太太品味着牛奶咖啡一样。

她喝完了。她一动不动地坐了片刻,然后站起来,走到窗子边去还杯子。

但走到一半,她停住了,双唇一收,露出个淡淡的微笑。她快步折回货摊,抽出两张彩色明信片,又快步走到窗子的铁格子前,用她戴着羊毛手套的小拳头轻叩玻璃。窗子打开了,一只绿袖子滑了出来,袖口上缀有一只闪亮的扣子。她把杯子连同明信片递进黑洞洞的窗户里,急匆匆地连连点头致谢。卫兵翻看着明信片,转身离开窗户,反手缓缓关上窗扇,走到屋子里面去了。

这时我突然明白,世界原来充满关爱,我周围的一切都深怀仁慈之心。在我和天地万物之间,有着幸福的纽带。我明白了,我想从你身上找到的欢乐并不只隐藏在你身上,还在我周围无处不在:在街上匆匆的声音中,在意外翻起的裙裾上,在冷如金属却又温柔低语的风声中,在雨意欲滴的秋云中。我明白了,这世界并不是一场争斗,也不是一系列弱肉强食的偶然事件,而是光明亮堂的快乐,是仁慈之心的颤动,是一件赠与我们、尚未被打开欣赏的礼物。

就在这一刻,你终于来了——其实来的不是你,而是一对德国夫妇。男的穿着雨衣,腿上套着绿瓶子一般的长筒袜,女的高个,苗条,穿一件豹皮外衣。他俩走到货摊跟前,男的开始挑选摊子上的小东西。我那位刚喝过咖啡的小老太太,满脸通红,喘着气,一会儿望望那男人的眼睛,一会儿又看看摊子上的明信片,激动得眉毛突突跳,那神情就像一个使足全身气力赶马前行的老马车夫。可是那人还没来得及挑出什么东西来,他妻子就一耸肩膀,拉着他的袖子要走。这时我注意到她很像你。不是相貌相似,也不是衣着相似,而是挑剔、不依不饶的神色相似,不屑一顾的匆匆一瞥相似。他俩走了,什么也没买。老太太只是笑笑,把明信片放了回去,又一次埋头读她的红皮书了。我没必要再等下去了。我沿着逐渐暗下来的街道离开了,遇上过往行人,便往他们脸上悄悄观瞧,捕捉笑容和意想不到的小动作——一个小姑娘往墙上投球,小辫子一翘一翘地跳动;一匹马略带紫色的椭圆形眼睛里映出忧郁的天空。我捕捉一切,搜集一切。饱满的雨点斜斜落下,越来越密,我想起我工作室的凉爽、安逸,想起我已经塑好的肌肉、前额、缕缕头发。一想到要开始做雕塑了,我的指头不由得痒痒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