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第3/3页)

现在,我也试图让脑子“坐起来”,这样眼前的世界才会恢复平日的模样——但没有成功。恰恰相反,我越是看得仔细,人群的面貌就越是怪诞。我惊恐不已,便求助于基本概念,看有没有比笛卡尔学说更好的观念来帮助我重新构建我们熟知的这个世界,简单、自然、大家习以为常的世界。我觉得,我如此设想的时候,正坐在一处公园的长凳上休息。我做了些什么事情,已经记不准确了。我就像是一个在街头突发心脏病的人,对过路行人、阳光和古老美丽的教堂一概不管,只顾一件事:不要断了那一口气。气是保住了,可还有一个愿望:千万不要发疯。我坚信,在那样的时刻,没有人看见过我看到的世界,它是如此赤裸,如此荒谬,令人毛骨悚然。我身旁,一只狗在雪地里嗅来嗅去,我绞尽脑汁想搞清楚“狗”是什么东西。我盯得它太紧了,它便放心地朝我爬了过来。我感到恶心,就从长凳上坐起来,走开了。就在这时,我的恐惧达到了顶点。我放弃了挣扎。我不再是一个人,只是一只肉眼,毫无目的地在这个荒诞的世界上望来望去。一看见人的脸,我就想高声尖叫。

过了一会儿,我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旅馆门口。有人走上前来叫我的名字,往我软塌塌的手里塞了一张折起来的纸。我自然而然地打开了它,刚才的恐惧顿时没了踪影。我周围的一切又恢复了它们平日里平淡无奇的样子:旅馆、旋转门玻璃上不断变换的人影、刚才递给我电报的服务员那张熟悉的脸。我现在站在旅馆宽敞的大厅中央。有一个叼着烟斗、戴着花格帽的男人经过我时碰了我一下,郑重其事地道了歉。我惊呆了,感到难以忍受的剧痛,不过这一次是活人能感受到的疼痛。电报上说她快死了。

当我赶回去,坐在她的床前时,我根本没有想起要分析存在和虚无都有什么意义,那些想法也不再令我恐惧。这个我今生今世爱她胜过一切的女人就要死了,这就是我看到的一切,感受到的一切。

我扑通一声跪在她的床前时,她没有认出我。她半躺着,身后支着两个大枕头,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人显得特别瘦小。她的头发梳向脑后,露出了太阳穴处一道细细的伤疤,平日里这道伤疤被遮在前额上一缕垂发的后面。她没有意识到我就在她跟前,只是轻轻笑笑,笑时牵动嘴角,双唇抬了一两下。我知道她已进入平静的弥留之际,神志不清,幻觉中看见了我——于是她的面前站着两个我:一个是她看不见的我自己,另一个是我的分身,我自己看不见。就这样我成了孤身一人:另一个我跟着她走了。

她的死让我从疯狂中清醒过来。平凡的人间悲痛充满了我的生活,没有空间留给其他情绪。时光流逝,她在我心中的形象越来越完美,也越来越沉寂。过去的点点滴滴,真切的小小回忆,都不知不觉消失了,或是一桩一件地消失,或是三三两两地消失,就像一幢房子窗口的灯光,随着人们入睡而逐渐熄灭。我知道自己头脑中难逃的宿命,我曾经体验过的恐惧,那种对存在的无助的害怕,迟早还会降临,到那时一定是没救了的。


(1)  Ruslan,歌剧《鲁斯兰与柳德米拉》中的男主角。该剧根据普希金的长诗写成,描写古代俄罗斯的基辅公主柳德米拉在与武士鲁斯兰举行婚礼时,被魔法师劫走。鲁斯兰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战胜魔法师,救回柳德米拉。

(2)  Lenski,歌剧《叶甫盖尼·奥涅金》中的主要人物之一。该剧根据普希金的诗体小说改编,柴可夫斯基谱曲。故事中青年诗人兰斯基因奥涅金与自己的未婚妻奥尔加调情而感到受辱,向奥涅金提出决斗,在决斗中不幸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