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对嘴(第4/7页)

伊利亚·鲍里谢维奇将邮局的收据塞进钱包,准备战战兢兢地等上好几个星期。然而,加拉托夫的回信来得出奇地快——第五天就到了。

亲爱的伊利亚·鲍里谢维奇:

编辑部收到您寄来的材料,惊喜若狂。我们很少有机会拜读如此清晰刻画人类灵魂的作品。你的小说,用歌唱芬兰悬崖的诗人巴拉丁斯基 (3) 的话讲,用独特的面部表情打动了读者。它散发着“苦涩和柔情”。有一些描写,例如一开头对剧院的描写,与我国经典作家笔下的描写不相上下,从某种意义上讲,甚 至有所超越。我这么说是负责任的,这个责任我完全明白。你的小说本可能会是我刊的一个真正亮点。

伊利亚·鲍里谢维奇心情稍稍安定下来后,立刻步行去了蒂尔加滕公园(4) ——没有坐车去办公室。到了公园,他坐在一条长凳上,望着苍苍大地上的起伏弧线,想着他的妻子,想象她知道了这消息该有多高兴。过了一会儿,他去见尤夫拉茨基。他正躺在床上抽着烟。他们一起逐行分析那封信。分析到最后一行时,伊利亚·鲍里谢维奇小心地抬起眼睛,问道:“告诉我,你认为他为何用‘本可能会’而不用‘将会’?是不是他以为我高兴得昏了头,不把小说给他们发表了?要么这么说仅仅是讲究措辞而已?”

“恐怕另有原因,”尤夫拉茨基答道,“毫无疑问,这种情况是为了顾全面子而瞒下了什么隐情。其实这家杂志快要倒闭了——对,我刚刚得知的消息正是如此。你知道,流亡公众消费的东西都是垃圾,《阿里昂》则意在高端读者。那么好了,后果便是倒闭。”

“我也听到不少传言,”伊利亚·鲍里谢维奇忐忑不安地说道,“不过我原以为那是竞争对手散布流言,要么纯属无稽之谈。难道真有这种可能,第二期永远不出了?这也太可怕了!”

“他们没有资金。刊物讲究理想,不偏不倚。这样办刊物,唉,只有死路一条。”

“可是怎么……怎么会这样呢!”伊利亚·鲍里谢维奇叫道,打了个俄国人泼水的手势,表示沮丧无奈。“他们难道没有接受我的作品吗?他们难道不想刊登它吗?”

“是呀,太糟糕了,”尤夫拉茨基平静地说,“顺便告诉我……”他转移了话题。

那天晚上伊利亚·鲍里谢维奇苦苦思索,暗自忖度。第二天早上给他的朋友打了电话,向他提出财政性质的问题。尤夫拉茨基的回答听音调无精打采,意思却说得极其到位。伊利亚·鲍里谢维奇又深思了许久,第二天让尤夫拉茨基向《阿里昂》出了个价。他提出的金额被接受了,伊利亚·鲍里谢维奇往巴黎转了一笔款。他收到了回复,并附信一封,说是深表谢意,还透露消息,大意是下一期《阿里昂》一个月后出版。附言中还提出了一个很有礼貌的请求:

请允许我们印上“该小说由伊利亚·安年斯基创作”的字样,不印您原来建议的“伊·安年斯基”字样。不然的话,会引起误解,以为是被古米廖夫 (5) 称为“皇村最后一只天鹅”的那个作家。

伊利亚·鲍里谢维奇回复道:

对,理所应当。我只是不知道已经有作家用过这个名字。我非常高兴我的作品能刊登。烦请杂志出版后尽快寄给我五本。

(他想到了一位老表姐,还有两三个生意上的熟人。他的儿子不懂俄语。)从此他的生命开始了一个新纪元,这个新纪元成了他的一句口头禅“顺便说说”。从此要么在俄文书店里,要么在侨民艺术朋友的聚会上,要么就在西柏林一条大街的人行道上,总会有个你不怎么认识的人和气可亲地跟你搭话。他文质彬彬,和善友好,戴着角质架眼镜,握着手杖,挡住你和你闲聊,说说这个,又说说那个,不知不觉间从这个话题或者那个话题绕到文学上来,然后会突然说:“顺便说说,这是加拉托夫写给我的信。对——加拉托夫。俄国的乔伊斯加拉托夫。”

你拿起信来溜了一眼:

……编辑部……惊喜若狂……我国经典作家笔下……我刊的一个真正亮点。

“他把我取自教父的名字搞错了,”伊利亚·鲍里谢维奇呵呵一笑说,“你看作家都是这样的:心不在焉!期刊将在九月出版,那时你就可以读到我的小作品了。”说罢将信放回钱包,匆匆离去,神色不无忧虑。

失意文人,受雇记者,已被人遗忘的报纸特约评论员,纷纷嘲笑他,言语粗野。这种乱叫声只有虐猫的小混混才会发出,这样的火花只会闪现在情场失意的小老头眼睛里,也只有这种人才讲特别肮脏的故事。当然了,这都是在他背后戳戳点点,但戳点得极为放肆,不管场合,极尽高声大嗓之能事。不过他犹如发情期的松鸡一般,世上有何动静一概不知,所以这些戳戳点点他很可能一句也没听见。他我行我素,握着手杖,俨然一位小说新秀的姿态,还开始给他儿子用俄语写信,信里的绝大多数词语翻译成德语,夹在字里行间。办公室里的人都知道伊·鲍·塔尔不但是个优秀人才,也是一位Schriftsteller(6) 。他的一些生意伙伴向他吐露恋爱秘密,作为他可能用到的主题。对他来说,只要感到一阵热风吹来,那就是马上要从前厅或后门拥入大批移民乞丐了。公众人物满怀敬意向他打招呼。伊利亚·鲍里谢维奇真的是受到了尊敬和名誉的包围,这个事实不容否认。凡是俄语背景的文化人聚会,没有一次不提他的名字的。至于他的名字是怎样 被提到的,又遭到什么样 的讥笑,那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事情本身,方式方法无所谓,这才是智者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