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环(第3/5页)

那年夏天他第一次看见他们是在五月底(旧历),从一个小山包上往下看到的。山脚下蜿蜒盘旋的路上过来一群人马:最前面的是塔尼娅,像个男孩似的骑在一匹神采奕奕的枣红马上;后面紧跟着的是戈杜诺夫——切尔登采夫伯爵,其貌不扬的他骑着一匹矮小得出奇的鼠灰色的马;他们后面是一个穿着长裤的英国人;再后面是某个表亲;最后面的是塔尼娅的弟弟,一个十三岁左右的男孩。小男孩突然纵身策马,一路越过其他人,向前面斜坡上的村庄疾驰而去,双肘像赛马师一样来回运动。

之后他又偶然遇见过他们几次,终于——好吧,我们就从这里开始吧。准备好了吗?那是六月中旬的一个大热天——

那是六月中旬的一个大热天,割草的人们正沿着通往庄园的道路两旁劳作,他们的衬衫时而搭在右肩上,时而搭在左肩上,很有节奏。“愿上帝帮助你们!”伊利亚·伊里奇按照过路人行礼的惯例向正在干活的人打招呼。他戴着他最好的那顶草帽,抱着一束淡紫色的沼泽兰。因诺肯季叶一言不发地跟在一边,嘴巴张得圆圆的(他一边嗑葵花籽,一边津津有味地嚼着)。他俩快到庄园了。网球场一头,有个侏儒聋园丁,穿着粉红色衣服,围着工作裙,正在往桶里浸泡一把刷子。他深深弯下腰去,一边向后倒退,一边在地上拖出一条粗粗的奶油色线。“愿上帝帮助你!”伊利亚·伊里奇走过去时说道。

庄园里的林荫大道上摆着一张桌子,俄罗斯的阳光在桌布上洒下斑驳的影子。女管家披着披肩,又直又硬的头发往后梳得整整齐齐。男仆端来巧克力,她正舀出来分放在深蓝色的杯子里。从近处看来,伯爵的容貌和年纪相称:淡黄色的胡子中有几绺已经发白,皱纹也从眼角到鬓角呈扇形散开。他一只脚搭在花园长凳上,引逗着一只猎狐狗跳跃。那只狗不仅跳得很高,够得着他手中湿漉漉的球,而且跳得非常巧妙:它会在空中扭动身子,以使自己蹿得更高。伯爵夫人伊丽莎白·戈杜诺夫身材高挑,面色红润,戴一顶硕大的波浪形帽子,和另一个女人从花园里走了出来。她正和那个女人聊得热火朝天,不时两手一摊,这是俄国人表达爱莫能助的手势。伊利亚·伊里奇手捧花束站住,鞠躬致敬。五颜六色的薄雾中(这是因诺肯季叶当时的感觉;他前一晚曾简短排练了如何摆出不屑一顾的样子,但到头来不管用,还是十分尴尬),好像有些年轻人忽隐忽现,还有孩子在奔跑;不知谁的黑色披肩,上面绣着艳丽的罂粟花;又是一条猎狐狗,而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那双透过亮光和暗影看过来的目光,还有那虽然有点模糊但已然对他形成致命诱惑的脸庞——那就是正在庆祝生日的塔尼娅。

大家落座后,他发现自己坐在长桌上较暗的一端。坐在桌子这端的人并不怎么交谈,只是个个都扭过头去,紧盯着长桌明亮的一端。坐在那边的人们正在高谈阔论,笑声不断。他们面前摆着一个豪华丰盛、极其诱人的粉色蛋糕,上面插着十六根蜡烛。孩子们大声叫嚷着,那两条狗也叫着跳到了桌子上——而在桌子这端,那些毫不起眼的人们在椴树的影子里坐成一排:伊利亚·伊里奇茫然傻笑;一位体态轻盈却长相丑陋的姑娘满头大汗,显得异常拘谨;一位年老体弱的法国家庭女教师,瞪着一双令人厌恶的眼睛,手在桌子底下抓着腿上一个看不见的什么小动物,不时发出叮当响声;如此等等。紧挨着因诺肯季叶坐的是庄园管家的兄弟,一个愚蠢无趣的结巴。因诺肯季叶和他聊天纯粹是为了打破沉默而已,尽管他们的谈话断断续续,他还是尽力维持着。不过因诺肯季叶后来成为这里的常客后,要是碰巧遇到这个可怜的家伙,从来不和他讲话,总想方设法避开他,像避开一个陷阱或是可耻的回忆。

椴树的翅果在风中缓缓飘零,旋转着缓缓落在桌布上。

在贵族就座的那一头,戈杜诺夫——切尔登采夫抬高声音,朝对面一位穿着花边礼服的年长女士说话,边说边伸出一只胳膊搂着女儿优雅的腰——女儿就站在他身边,不停地抛着掌中的橡皮球玩。因诺肯季叶一直不停地摆弄着一块掉在盘子外的美味蛋糕。最后他笨手笨脚地一戳,结果蛋糕上那可恶的树莓滚到了桌子底下(那就让它待在那里算了)。他父亲时而茫然傻笑,时而舔舔胡子。有人叫他递一下饼干,他就快乐地大笑起来,赶紧把饼干递过去。突然,因诺肯季叶耳边传来一阵急促的喘息声:塔尼娅面无笑容,手里依然抓着那个球。她邀请他过来和她以及她的表兄妹们一起玩。他顿感浑身发烫,头脑发懵,挣扎着从桌子边站起身来。花园长凳是两人坐一条,他把右腿从凳子下抽出来的时候还撞到了坐在旁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