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第2/4页)

不过,“Compagnie Internationale des Wagons-Lits et des Grands Express Européens”(4) 这个名头到了夜里才真正大显魔力。我的铺位在弟弟睡的卧铺下面(他睡着了吗?他是不是在那儿?),隔间里半暗下来,我留神观察着事物和事物的某些部分,还有影子和影子的某些部分,在小心地动来动去,看不清要干什么。木制品轻轻地发出吱吱的响声。在通向洗手间的门附近,衣钩上影影绰绰挂着一件上衣,再往上,是蓝色的双层壳夜灯的流苏在颇有节奏地摆动。很难把车厢里这些走走停停、暗中悄悄做些小动作的情况与车外向前飞奔的夜色联系起来。我知道那夜色正在飞驰而过,如流光一般,辨不清模样。

我只要把自己想象成火车司机就可以入睡。我把一切都安排妥当——无忧无虑的乘客在各自的隔间里享受着我带给他们的旅行,抽烟,相互微笑致意,点头,打瞌睡;服务生、厨师、车警(我必须找个地方安顿他们)正在餐车里痛饮;我自己则瞪大眼睛,满身脏灰,从机车驾驶室探头观瞧,望着尽头处逐渐变窄的铁轨,望着黑沉沉的远方像红宝石或绿宝石一般的亮点——这时候一种高枕无忧的安乐感便浸入我的血管。后来我就睡着了,睡梦中会看到全然不同的东西——一架大钢琴下面滚动着一只玻璃弹子,要不就是一辆玩具火车,侧翻在地,轮子仍在兴致勃勃地转动。

车速的改变有时会打断我酣畅的睡眠。车窗外昂首挺立的灯缓缓移过,每过一盏,灯光会探查车厢之间的缝隙,然后犹如一块闪亮的罗盘测量着黑影。一会儿后,火车发出一声威斯汀豪斯(5) 气动刹车的长叹,停了下来。有什么东西从上面掉下来(第二天发现是我弟弟的眼镜)。我身后拖着半截被单挪到床脚处,这样就可以小心地解开百叶窗的搭扣,真是不可思议地令人兴奋。百叶窗只能往上拉一半,原来是上铺的床沿挡住了,再拉不上去。

几只灰白的蛾子围着一盏孤灯打转,就像木星的卫星一样。一张撕裂了的报纸在凳子上簌簌抖动。能听见列车里的某个地方有捂着嘴发出的沉闷声音,那是有人在为了顺气而咳嗽。我眼前的这片站台上没有什么特别有意思的事情,但我还是不忍从站台上收回目光,直到站台自动和我告别。

第二天早晨,只见湿漉漉的田野上一条水渠两岸长着歪脖子的柳树,远处或许是一排白杨,中间隔着一道乳白色的雾,这说明火车正驶过比利时。火车下午四点抵达巴黎。即使在巴黎只停留一夜,我也总有时间买些东西——比如一个黄铜制成的小小埃菲尔铁塔,表面粗粗地刷了一层银白色的漆。第二天中午我们登上南方快车,开往马德里,约莫晚上十点,我们半路在比亚里茨的内格莱斯火车站下了车,离西班牙边境只有几英里。

当年的比亚里茨仍保持着它的传统本色。通往我们下榻之处的路上两旁都是灰蒙蒙的黑莓灌木丛和杂草丛生的待售土地。卡尔顿大酒店仍在建造之中。三十六年后,陆军准将萨缪尔·麦克罗斯基才占领了皇宫酒店里的皇家套房。这家酒店坐落在从前一所宫殿的原址上,据说那宫殿建成后,身手异常矫健的巫师丹尼尔·霍姆在六十年代造访,他用一只赤脚(模仿幽灵之手)抚摸欧仁妮皇后(6) 那张善良真诚的脸。在赌场附近散步时,一位年长的卖花女画眉抹粉,满脸堆笑,截住一位散步者,将一枝含苞欲放的康乃馨灵巧地插进他的上衣扣眼里。他侧目俯视花儿含情脉脉地插进扣眼里时,左下颌的赘肉上堆起了一道凸显的褶痕。

海滨浴场沿线摆着各式各样的海滨椅和搁脚凳,上面坐着孩子们的父母,孩子们戴着草帽在海边的沙滩上玩耍。在其中可以看到我,双膝跪地,正试图用一只放大镜点燃一把捡到的梳子。男人们炫耀着他们的白裤子,这样的裤子用今天的眼光来看,就好像洗后缩了水那样可笑。在这个特殊的季节里,女士们穿着丝绸翻领的轻便外衣,戴着大帽顶的宽边帽子,帽子上垂下绣得密密实实的白色面纱,胸前、手腕、遮阳伞上都缀着花边。微咸的海风吹在人的嘴唇上。一只迷途的金黄色蝴蝶一头撞了过来,急匆匆地飞过喧闹的海滨。

还有其他的活动和声响,是小贩们发出来的。他们叫卖花生、糖衣紫罗兰、颜色翠绿的果仁冰淇淋、口香糖丸,还有从一个红桶里拿出来的又干又硬、像华夫饼一般的东西,表面上有大片大片凸起来的皮。那个卖饼的人背着沉重的桶,弯着腰深深陷入白色沙滩,艰难地行走,这一幕至今仍历历在目,后来见过再多事情也不曾把这一幕冲淡。有人叫住他时,他就把背桶的皮带一扭,从肩上甩下桶来,砰的一声甩在沙地上,这时那桶的样子活像比萨斜塔。然后他用袖子擦擦脸,开始熟练地在桶盖上摆上带有数字和箭头的投标圆盘。箭头发着锉磨声嗖嗖飞转,一苏(7) 一块饼,大小由转盘运气决定。饼越大,我心里就越为他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