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节之雨(第2/3页)

怎么如此困倦,令人痛苦……她想躺在床上,喝点热咖啡,伸展双腿……她有点发烧,眼皮针刺般地疼……她走到外面,嗓子里又冒出一阵干咳。街道上又黑又潮,空无一人。普拉东诺夫夫妇就住在附近,他们正坐在家里喝茶。普拉东诺夫先生是个秃头,胡须稀疏,穿着一件俄罗斯斜纹暗扣衬衫。约瑟芬妮用伞柄敲敲门,走进屋子,这时普拉东诺夫先生正往卷烟纸里装黄色的烟草。

“晚上好啊,小姐!”

她在他们旁边坐了下来,开始啰里啰嗦地说起即将到来的俄罗斯复活节,甚不得体。她从手提包里一个接一个地掏出紫罗兰色的鸡蛋来。普拉东诺夫先生注意到鸡蛋上画着淡紫色的字母“XR”,忍不住大笑起来。

“到底是什么让她迷上这两个犹太人的词首大写字母?”

他的妻子,一个体态丰满的女人,戴着金色的假发,长着一双忧郁的眼睛,微微笑了一下。她向约瑟芬妮淡淡地道了谢,故意拖长法语的元音。约瑟芬妮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笑。她觉得燥热,难受。她又说开了,她感觉到她说的事情不合时宜,但她还是控制不住,继续往下说。

“是的,这个时候俄罗斯是没有复活节……可怜的俄罗斯啊!唉,我记得那里的人经常在街上相吻,我的小埃莱娜这一天看起来像个小天使……唉,一想起你们的漂亮国家,我往往从夜晚哭到天明。”

普拉东诺夫夫妇总觉得这样的谈话并不愉快。他们从不和外人谈及他们丧失了的家园,就像落难的富人,自己眼下的贫困要深藏不露,甚至要比从前显得更高傲,不可接近。所以说,约瑟芬妮根本就觉得他们一点也不爱俄国。通常她拜访普拉东诺夫夫妇时,她总是想,只要她饱含热泪地谈起美丽的俄罗斯,他们夫妇就会突放悲声,开始追忆昔日岁月,他们三个就这样整晚促膝而谈,一起回忆,一起哭泣,紧紧握着彼此的手。

实际上这样的事情从未发生过。普拉东诺夫总是捋着胡子,出于礼貌点头示意,神情冷淡。他的妻子则尽量岔开话题,打听哪里能买到最便宜的茶叶或肥皂。

普拉东诺夫又开始卷起烟来。他妻子把卷好的烟平放在一个硬纸板盒里。他俩都打算先小睡一会儿,然后去街口那座希腊东正教教堂参加复活节守夜仪式。所以他们只想静静地坐着,自个儿想自个儿的心事。他们的儿子在克里米亚战死,他们通过几个眼神,或几个看似心不在焉的微笑,就足以表示对儿子的怀念。要么就说说复活节的琐碎事,说说泊赫塔玛兹卡亚街上的另外一座教堂。而现在这位喋喋不休、多愁善感的老太太带着她那双忧愁的深灰色眼睛来了,叹息声不绝于耳,很可能要坐到他们两人要走的时候。

约瑟芬妮终于不说话了,满心希望他们请她一起去教堂,然后和他们一起吃早餐。她知道他们前天就烤了俄罗斯的复活节蛋糕,虽然她因为发烧不能吃,但如能受到邀请,那仍然是多么愉快、多么温馨、多么喜庆的事啊。

普拉东诺夫磨磨牙,摒住一个哈欠,偷偷看看手腕,看看小表盘下面的指针。约瑟芬妮明白他们不会邀请她,便起身告辞。

“你们需要稍微休息一下,我亲爱的朋友,不过我走之前有句话想对你们说说。”约瑟芬妮走近了也站起来的普拉东诺夫,用洪亮的、不连贯的俄语大声说道:“基督已经复活了!”

这是她最后一丝希望,希望唤起甜美的热泪,唤起复活节之吻,唤起共进早餐的邀请……可是普拉东诺夫只是挺挺肩膀,压住一声笑说:“瞧瞧,小姐,你俄语说得好漂亮。”

一走到门外,她放声痛哭,一边走一边用手帕捂住眼睛,身体微微摇晃,拄着她手杖一般的丝制雨伞,轻轻敲在人行道上。夜空深沉,天色不清——月光暗淡,云如废墟。灯火通明的电影院旁有一个小水坑,一头鬈发的卓别林的一双八字脚倒映其中。湖水仿佛一道雾墙,湖边树木喧闹呜咽,约瑟芬妮从树下走过时,看见一个小码头上一只翠绿灯笼闪着微光,还有个白色的大家伙正在登上一条随波起伏的黑色小船。她透过泪眼注视着。原来是一只巨大的老天鹅抖擞精神,拍了几下翅膀,突然身子一沉,如一只呆家鹅一般,摇摇晃晃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小船上。水面一片漆黑,与雾融为一色,小船摇动,平静光滑的水面上荡起了绿色涟漪。

约瑟芬妮思虑良久,觉得还是去教堂为好。不过当年在彼得堡,她唯一去过的教堂就是在莫兹卡亚大街尽头处的一座红色天主教教堂,现在要去一座东正教教堂,她觉得不好意思。她不懂东正教教堂的规矩,不知道何时画十字,不知道如何交叉手指,不知道在哪里可以发表意见。她觉得一阵阵凉意袭来,头脑里沙沙作响,乱成了一锅粥:又是哗哗树声,又是朵朵黑云。复活节的往事历历在目:堆积如山的彩蛋,圣以撒大教堂里蒙尘的光辉。她耳朵发聋,昏昏欲睡,不知不觉打道回府,肩头靠着墙爬上楼梯。后来就站立不稳,牙齿打战,开始脱衣服。她觉得自己越来越虚弱,便一头倒在床上,露出一丝不可思议的欣慰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