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上 第一章(第3/9页)

麦肯基上尉在提金斯面前东拉西扯个没完。提金斯不喜欢听他讲圆圈和千禧年。如果有点脑子的话,听到这种话的时候,你通常会很警惕。这或许是可以证明确凿而危险的疯病的早期症状……但是关于这个家伙,他一无所知。作为一位很好的正规军官,从脸上看来,他可能肤色太深,太帅气,太热情了。但他一定是个好军官:身上挂着带勋扣的服役优异勋章、军功十字勋章,还有些别国的绶带。将军也说他是,还补充了奇怪的信息,说他得过副校长拉丁文奖……提金斯很怀疑坎皮恩将军知不知道副校长拉丁文奖是个什么东西。可能他不知道,他只不过是把这条信息塞进了他给自己留的字条,就像一个野蛮部落的首领会使用那些粗野的装饰品一样。他这样做,只是很想证明他,爱德华·坎皮恩勋爵,是一个有文化的人。没人知道在什么地方虚荣心不会大爆发。

所以这个家伙肤色太深,太帅气,没法做个好军官,但他是个好军官。这就得到了解释。对热情的压制会让人发疯,他以前一定是冷静、严明、耐心、绝对压抑着情绪的,自从一九一四年以来——在地狱般的烈火、喧哗、鲜血、泥土、旧锡罐之间……实际上,提金斯几乎能看到这位年轻军官在全身肖像画中的样子——因为某些原因,他的两腿叉开,背景被火焰映照得通红,又在鲜血浸染下愈发猩红……提金斯稍稍叹了口气,这就是这几百万人的生活……

提金斯仿佛看到了他的新兵:在最近几个月里——这是人生中很长一段时间——他指挥的这两千九百九十四个人,他和准尉副官考利十分温柔地照看着他们,照顾他们的士气、他们的道德品质、他们的脚、他们的消化功能、他们的不耐烦、他们对女人的渴望……他仿佛看到他们排着队、蜿蜒曲折地走过大半个国家,队伍前头缓缓停驻,好像你会在动物园里看到一条巨蛇慢慢滑进它的水缸……他们在那里安顿下来,在很远的地方,靠着那无法跨越的障碍,那屏障从深深的地底一直伸向天堂……

强烈的沮丧,无尽的混乱,无尽的愚蠢,无尽的邪恶。这些人落入了最无所顾忌、随心所欲的密谋者手中,他们在权力走廊里谋划着令全世界无数人心碎的计划。这些人只是玩具,他们的悲惨生活只是契机,好让政客在演说中运用美妙的、不过心甚至不过脑子的词句。数十万人被扔到这里或者那里,在这污秽、巨大、泥沼一样泛着黄棕色的寒冬……老天,他们完全像是被喜鹊不怀好意地摘下、扔在身后的果实……但他们是人,不仅仅是人口数据。他们是你会担心的人。每一个都有脊梁、膝盖、枪膛、支架、来复枪、家庭、热情;他们私通、醉酒,有哥们儿;遵照着宇宙的某种安排,有鸡眼、遗传病、蔬菜店的生意、牛奶配送区、报纸摊、顽皮的孩子、放荡的妻子……那些普通士兵!还有可怜的小军官,老天,帮帮他们吧。得过副校长拉丁文奖的人啊……

那个特别可怜的得奖人似乎对噪音很反感,他们得为了他让这个地方保持安静。

老天,他可是非常正确的。这个地方本来就该安静有序地为那些乱糟糟的人准备肉食。基地是一个让你冥想的地方,可能你还得祈祷;在这里,英国兵可以安静地给家里新写一封信,形容一下枪炮声是如何可怕地呼啸而过的。

但是把一百五十万人塞进这么一座小城,就像把一大块腐肉塞进老鼠夹。德国佬的飞机一百英里以外就能闻到他们的气味。他们对这里造成的损毁会比把四分之一个伦敦炸成碎片更加明显。而这里的防空措施就是个笑话,一个愚蠢的笑话。他们扔下上千轮随便什么弹药,就像小学生用石头轰炸游泳的老鼠。当然,最训练有素的防空官兵应该被安排在大都市周围。但这对受难者来说并不是个笑话。

沉重的抑郁更加沉重地压在提金斯身上。当时军队里大部分人都对祖国的内阁充满不信任,这变成一种生理上的痛楚。他们付出这样巨大的牺牲,承受这汪洋一般的心理折磨,结果只是加深了个人的虚空感,而人在宏伟的风景和自然力面前显得那么渺小!棕色泥潭里,这几百万湿漉漉的人的担忧让他也感到担忧。他们可能会死,他们可能会遭到屠杀,被对方二十五万军队杀得片甲不留。但是想到他们可能一点都不快活,没有自信,皱着忧郁的眉头,连阅兵式都没有参加就要被屠杀……

提金斯对他面前这位军官几乎一无所知。很明显,这家伙为了等他回答某个问题而停下了话头。什么问题?提金斯一无所知,他刚才没有在听。小屋里降下浓重的沉默。他们只好等待着。那个家伙语气中带着恨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