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旱的九月(第4/6页)

“听我说一句,伙计们,”理发师说,“他要是人在这儿,不就证明他没干过那件事?不对吗?如果是他干的,他会逃跑的。你们都明白他会逃跑的。”第二辆车开上来,停下。麦克莱顿走下车;帕契跳下车站在他身边。“听我说,伙计们。”理发师又说。

“把车灯关了!”麦克莱顿说。顿时,无声无息的黑暗向他们猛烈压来。四周一片寂静,他们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在两个多月干旱无雨枯焦的尘土中寻找空气的喘息声。接着是麦克莱顿和帕契渐渐消逝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黑暗中响起麦克莱顿的嗓音:

“威尔……威尔!”

东方天际,一轮朦胧疲惫的月亮冉冉升起,月晕越来越大。月亮爬上山脊,给空气,给风沙尘土涂上一层银灰色,仿佛它们在一锅炽烈的铅水中呼吸生存。四周悄然无声,既无鸟鸣,亦无虫声,一片寂静;只有人的喘息和汽车散热、金属冷却时的轻微声响。他们坐在汽车里,相挨着的身体火热火烫,似乎只出干汗。“耶稣基督!”有个人开口了,“咱们下车吧。”

可是他们没有挪窝。渐渐地,前面黑暗中隐约传来嘈杂的声音;他们走出车外,在毫无生气的黑暗里紧张地等待着。又传来皮肉挨打的声响、嘶嘶的吐气声和麦克莱顿压低嗓门的咒骂声。他们又站了一会儿,便一齐向前奔去。他们笨拙地、跌跌撞撞地奔跑着,似乎在为了躲避而逃跑。“杀了他,杀了他这个狗娘养的。”一个人低声嘟囔着。麦克莱顿猛地把他们都推了回去。

“别在这儿,”他说,“把他弄进车去。”“杀了他,杀了这个黑畜生。”那个声音还在喃喃自语。他们把黑人朝汽车跟前拖过来。理发师一直站在汽车边上。他觉得浑身直冒冷汗,知道自己马上就要反胃呕吐。

“什么事,长官们?”黑人说,“我没干过什么坏事。上帝作证,约翰先生。”有人拿出一副手铐。他们围着黑人忙碌起来,默默无声,聚精会神而又彼此妨碍,仿佛黑人只是一根柱子。黑人顺从地听任他们给他戴上手铐,同时不断迅速地打量黑暗中看不清楚的面孔。“你们大家都是谁,长官们?”他说着,探过身子使劲辨认一张张面孔。他凑得很近,他们感觉到他吐出的气息,闻到他身上的汗臭味。他说出一两个人的名字。“你们说我干了什么事,约翰先生?”

麦克莱顿一使劲,打开车门。“滚进去!”他说。

黑人站着不动。“你们要干什么,约翰先生?我什么也没干。白人先生们,长官们,我什么也没干。我指天发誓。”他又叫出一个人的名字。

“上车!”麦克莱顿说。他打了黑人一巴掌。其他的人嘶嘶地嘘出一口长气,跟着动手朝黑人身上乱打。黑人猛地转过身来大声咒骂;他举起上了手铐的双手朝他们劈头盖脸地打去。手铐划破了理发师的嘴巴,理发师还手揍他。“把他推上车。”麦克莱顿说。他们使劲又推又拽;黑人不再挣扎,他上车安静地坐着。其余的人纷纷上车就座。黑人坐在理发师和退伍士兵的中间,两腿并拢,胳臂紧紧地靠着身子,极力避免和他们相碰。他的眼睛不断飞快地从一张张脸上转过去。帕契拽着车窗站在踏脚板上。汽车开动了。理发师用手绢捂着嘴。

“怎么了,霍克肖?”士兵问。

“没什么。”理发师说。汽车又上了公路,离开城镇。第二辆车稍稍落后,落在飞扬的风沙尘土后面。汽车向前奔驰,速度越来越快;最后一排房屋向车后掠去,消失了。

“他妈的,他真臭!”士兵说。

“我们会治好他这穷毛病的。”推销员说。他坐在前座,麦克莱顿身边。车外踏脚板上,帕契对着迎面扑来的热风大声咒骂着。理发师突然探过身子碰碰麦克莱顿的胳臂。

“约翰,让我下车。”他说。

“跳下去,你这个喜欢黑鬼的人。”麦克莱顿头也不回地说。车开得飞快。第二辆车在漫天的风沙尘土中追了上来,车灯十分晃眼。麦克莱顿驱车转入一条狭窄的小路。这条偏僻失修坑坑洼洼的小路通向一座常年废弃不用的砖窑——一座座红色的土堆和一个个杂草藤蔓丛生、深不见底的洞穴。这里一度曾是牧场,但是有一天,主人丢失一头骡,他用长长的竹竿小心翼翼地在洞里打捞,可是始终够不到洞底。

“约翰。”理发师又叫了一声。

“要下车,你就跳下去。”麦克莱顿边说边顺着错乱的车辙把汽车开得飞快。理发师旁边的黑人开口了:

“亨利先生。”

理发师向前坐起身子。狭长的路面朝着汽车疾驰而来,迅速消失,好像是从熄灭的火炉里飘出来的空气,虽不炽热却全无生气。汽车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颠簸着,跳跃着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