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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江边归来,向文成在自己的房间久久不能入睡。他发现了茶几上的报纸,那是一份头几天的《申报》。报纸他虽不是第一次看见,但《申报》之于他,是汉口之外的又一个世界了。这报纸应该是属于父亲向喜的,可不知为什么他猜测父亲不是一个喜欢读报的人,军人仿佛没有时间再去阅读什么。这样想父亲也许有些大不敬,向文成却还是执拗地这样以为,好像父亲在军中时间越长,离文字就越远。报纸对于向文成本人却有着莫大的吸引力,他拿过《申报》,在灯下翻阅起来。顿时,“南洋兄弟烟草公司”几个大字又闯进视线,原来这是南洋兄弟烟草公司在《申报》上刊登的一则广告。广告上画着一个身着长袍马褂的戴眼镜男人和一个身穿花旗袍的女子。这男人一手托腮坐于沙发上,女人正一手撩起门帘,一手拿着一盒香烟递给坐着的男人。画面配着文字,文字写道:他醒了就要吸烟,中国南洋兄弟烟草公司出品的梅兰芳牌香烟是他最赞成的,所以我预先给他拿来。

向文成反复读着这则广告,广告上精心组织过的绵软句子竟使他兴奋。他想,若是换了笨花人,这段话该怎么说呢?递烟人要是母亲同艾,吸烟人要是父亲,这话又该怎么说呢?他想不出来。父亲也从不吸烟,所以向文成永远不曾看见父母关于烟的交流。但是《申报》上这则南洋兄弟烟草公司的广告,伴随着汉口江岸那闪烁不止的霓虹灯,毕竟给向文成带来了某种莫名的心境。他尤其不能忘记广告上那位撩起门帘的年轻女子,她额前整齐的刘海儿,身着旗袍的窈窕身材都让他激动不已。将来他身边的女人就应该是这样的吧?假如他睡醒了要吸烟,他身边的女人也应该用这样的言语关照他抽烟才是……向文成背诵着广告词,把自己坠入舒畅的梦里去了。

晚上,向喜和同艾的恩爱在自然中渐渐复苏着。同艾和前些年相比,体态稍显出些丰腴,丰腴的同艾和向喜依偎在一起,向喜又闻见了同艾头发里那股花籽油味儿。虽然同艾来汉口前已经不再使花籽油,她使了在保定买的生发油。但向喜还是顽固地认为那就是花籽油味儿,也许那是同艾带来的笨花的味儿吧。笨花味儿使向喜兴奋,笨花味儿也给向喜带来一丝忧愁——二丫头不时出现在他眼前,他跟同艾说着话,就免不了有些走神儿。凭着女人的敏感,同艾不久就觉出了向喜的走神儿,她谨慎地又有几分肯定地对向喜说:“你有心事,我觉出来了。”

向喜长出了一口气说:“是哩,我心里一直有事。”

同艾又问:“是国事还是家事?”

向喜犹豫了一下说:“国事、军事……都有。”本来他要说国事家事都有,家事就是娶了二丫头。但话到嘴边,他把家说成了军。

同艾知情达理地说:“那就不是我该听的事了。”

向喜却说:“你不听我也想给你说说。我不说给你,又能说给谁呢。”他说得很动情,也很真切。他确有一些不能与人言的国事想对发妻说,虽然他知道,身边这个女人并不能够完全理解。他突然给她讲起一个名叫宋教仁的人,说袁大总统差了个叫应桂馨的人在上海暗杀了他。那个杀害宋教仁的应桂馨几次三番向大总统邀功,大总统为灭口,竟又派人把应桂馨也暗杀在火车上。向喜叹了口气说:“我一向钦佩袁大总统,可袁大总统这么做实在不该,有点叫人心惊胆战。这件事之后,我在外头做事经常心有疑虑,有时候我半夜醒来经常闹不清自个儿在什么地方……”

向喜对同艾说的话,是他埋藏在心里的真话,是啊,此话除了同艾他又能对谁说呢。

同艾深知这些,她用力攥住丈夫的手说:“人在外头不管做事大小,都是身不由己,有些事我比你还放心不下呢,也只能全靠个人节在了。”

向喜说:“有些事你节在都来不及。”他说着又想到了二丫头的事,背着发妻娶二丫头就是一次不节在吧。他这次接同艾来汉口,就是要把这个不节在原原本本告诉她的,这种打算又何止今天才有?他一次次鼓足勇气,又一次次气馁下来。他想该怎样开口才能最小程度地刺伤同艾?就在向喜一次又一次鼓勇气的时候,二丫头顺容却又给他生了两个儿子,于是气馁就更占了上风。

同艾攥着向喜的手见向喜不说话,又问:“心里还有别的没有?”

向喜说:“别的一时也说不清。”

同艾说:“那就明天吧,你也困乏了,明天还得听王大人差遣。”

向喜就势打了个哈欠。

有句形容夫妻间相处的好话叫做相敬如宾,向喜和同艾在汉口的日子就相敬如宾。虽然同艾也觉得他们夫妻这样的相处已不同于笨花,也不同于保定,可她又实在挑不出丈夫对她的怠慢。她只想,现今已经被人称为向大人的向喜,莫非你非得让他回到从前不可?他已经不再是守着火盆烤火的庄稼人,他也不再是教她拿肉馅包馄饨的、自己起火做饭的队官。同艾暗自为自己圆满着说法,也从心底感激着丈夫对她的关照和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