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3/4页)

这天李队长突然对向武备说:“有个任务要我们去完成:一股土匪不让路,需要谈判,向指导员,你去吧。”

向武备知道,这股不让路的土匪是想插手一起分粮斗争。本来针对这个地主的分粮斗争是游击队计划内的事,并早已向当地群众做了布置。现在土匪要插手走在前边,这就打乱了游击队的计划。李队长说:“眼下我们是既不能让他们走在前面,也不能和他们一起干,否则我们也就变成了土匪。这就需要和他们谈判。怎么谈,就你一个人去,还不能带武器,只带一个助手。谈判地点是双方谈定的。”

向武备对这个谈判任务犯了踌躇,也许是上次的伏击战让他对自己失掉了信心。李队长看出了向武备的心思,给他鼓劲儿说:“现在就看你的了,你是学生,说话有口才;又是指导员,有原则,别人谁也代替不了你。你就大胆去,咱们是红军,他们是绿林。红的对绿的,红的硬绿的就软,你就放心去吧。咱们游击队就是地方红军。”

向武备去了,在联络点上他坐着炕沿等绿林。他想,绿林一定是些奓着络腮胡子的彪形大汉。不一会儿,几个绿林一齐拥了进来,但他们没有络腮胡子,只有一副副当地农民模样的冷峻面孔,这使向武备忽然觉得,这种普通面孔原来比那种络腮胡子更吓人。几个人进门后,为首的两个从腰里抽出驳壳枪,把枪往炕桌上一扔,下马威似的对向武备说:“来了个学生娃子呀!”向武备立即回答说:“你说错了,我不是学生,我是游击队代表,我代表的是广大贫苦百姓。”向武备一面说,一面拿眼睛盯着土匪扔在炕桌上的驳壳枪。土匪发现向武备在看枪,就说:“怎么,怕枪吗?”说着拿起驳壳枪,让枪在手里翻了个跟头,接着竟退出了枪里的子弹,并把子弹啪啪扔在桌上,意思是让向武备放下心来。面对少了子弹的两支空枪,向武备仍然有几分紧张:子弹能退出来,就还能顶上。他竭力控制着紧张的心情,还是想着自己应该说的话,他说:“枪倒不怕,因为谈判根本用不着这东西。”土匪说:“嗬,还真有两下子,不愧是游击队。长话短说,说说你们游击队的主张吧。”向武备说:“很简单,这回你们要让路才是。那个村的事是我们早就策划定下的,更改是不可能的。”土匪说:“那就一块儿干。”向武备说:“不行。斗争对象多得很,为什么非要挤在一条道上不可?以前我们也有‘让路’的时候,你们也应该讲讲交情吧。”向武备把话说得斩钉截铁,还故意带出些江湖气,但心里尚是没底。就在这时,那为首的土匪竟然站起来把桌子一拍说了声“好”,然后他又从桌上拿起枪把子弹压好说:“好,这次我们听你们的,可下一回你们得听我们的。”说完居然还冲向武备作了个揖,又道了声“后会有期”,一个急转身就出了门。让向武备感到惊奇的是,临出门时,有一个土匪还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花生拍在炕桌上,也不说话,追着领头的土匪走了。向武备和助手送完土匪,捏起炕桌上的花生吃着,不觉相视大笑。

那次的谈判,向武备成了赢家。他万没想到这“赢”来得这么快。回队后他得到了李队长的表扬,李队长说自己没看错人。向武备也为这次谈判作了总结。他想,面对真的土匪,他毕竟没有显出恐惧,当时心里那一阵阵的乱跳只有他自己知道。不过有一点他觉得还是应该自我检讨,那就是他不该同土匪讲“交情”。虽然李队长没有听见他说“交情”两个字,但似这等不三不四的语病,日后他定要克服。指导员说话是要讲原则的,即使面对的是土匪,语言也代表着红军。李队长再说他是学生,他也不再是学生了。至于“货郎”说的小知识分子,他想那毕竟是个潜移默化的意识问题吧。

向武备在花生地里嚼着花生,又蹅过几块空地,走过几片荒草坡,眼前出现了一条沙河。向武备认识这条河,知道这条河叫槐河,俗称沙河。这是冀南和兆州的交界,从前他坐火车或去邢台,或回笨花,无数次路过这沙河。火车驶过一个不长的铁路桥,桥下就是清澈见底的沙河水。乡里人过河蹚水走,牲口大车过河在河里摇晃着走。赶车人惟恐大车误在流沙中,他们紧摇着鞭子驱赶着牲口。赶车人的吆喝声从河床里升起来,传进火车里。向武备知道这条河水不深,河中心水才齐腰深。

向武备来到沙河边,遥望着河对岸,河那边二十里便是笨花了。他在河边看准一个水浅的河段,先将棉袍撩起,把大襟掖在腰间,再脱掉鞋袜,把裤腿用力往上卷,直卷到大腿。他走下河坡,缓慢地在河里试探着前进。但河水还是浸过了裤腿,险些齐到腰间。他终于蹚了过去,到达属于兆州的一厢。在一块掐过穗的高粱地里,他开始整理自己:先把斜背在身上的一个小包袱解下来,脱掉被河水浸湿大襟的棉袍,脱掉全湿的裤子。这时向武备的打扮与当地百姓没什么两样。人们只有稍加注意,才能发现他与当地百姓的区别:他穿的是前面有开口、腰间有裤袢的制服裤。在游击队时,他的同伴常研究他这条裤子,有人说这裤子比抿腰裤子方便,也有人说,这裤子的裤裆太紧,不及抿腰裤宽松。大家称这裤子为知识分子裤。大家也常因为这条知识分子裤,仍然把他叫做知识分子。向武备几次想换掉它,一直没有机会——游击队是不发衣裳的。裤子换不掉,他就一直任人评说。现在他这条知识分子裤全湿了,他脱下它,使劲拧干浸在裤子上的沙河水,接着他又把短裤也脱掉拧干。他这短裤也是有别于其他战友的,每当晚上他和战友们挨着睡觉时,因为他穿着短裤睡,别人不穿,弄得他反倒有几分不自在。向武备拧着长裤短裤,回想着往事,他把他的湿衣裳们搭在地里的干秫秸堆上,自己干脆光着下身任风吹打。初冬的风由东南转成西北,风刮起黄土和碎柴火,很冷。向武备不得不用他的长袍又把下身包裹起来,团坐在一个畦背上。他想,他现在这个样子,活像个逃难的,和跟土匪谈判时的向武备真是判若两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