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5页)

十七岁的小袄子,穿一条眼下最具时尚的薄棉裤,上身是卡腰小棉袄,她身背一个大花包在茂盛店花市里走。现时的棉裤时兴肥裤腿,一幅家织土布一尺二宽,一条裤腿原封不动就可着一尺二做,这裤腿撑在女人的胯骨以下,像两口钟。女人的腰身一扭,这钟就在胯下一摆,看上去很是飘逸,有种撩拨人心的韵致。裤腿肥,上衣却又短又瘦,明确地显出腰和胸的轮廓,这种裤褂不是谁都敢穿,它只穿在那种最前卫的年轻女人身上。笨花人用最最明白的语言对此作着评价,他们说,裤腿越肥人越浪,人越浪裤腿越肥。这大不敬的评语,到处流传。小袄子知道这种评语,她越是知道,就越穿。小袄子穿肥腿裤、卡腰袄,头上包着一块雪白的羊肚手巾。这手巾本产于日本,雪白的手巾一头印着鲜红的花体英文字“Good Morning”,另一头印着的是中文“祝君早安”。这个时期,不少人都包这种羊肚手巾,有女人也有男人,有年轻人也有老头儿。但人们对“Good Morning”的理解却不同,一般人理解“Good Morning”就是祝君早安,祝君早安就是“Good Morning”。小袄子不这么理解,她的理解是佟家老二佟继臣告诉她的。那一年佟继臣在日本读医科,回笨花度假,碰见小袄子从佟家地边经过,佟继臣有意无意地叫住了小袄子。小袄子站下来。

佟继臣说:“你是叫小袄子吧?”

小袄子说:“是啊。”她并不怵佟继臣的问话。

佟继臣说:“你包日本手巾,你知道那手巾上的字是什么意思吗?”

偏偏小袄子听说过那字的意思,就说:“就是问好的意思吧?”

佟继臣说:“问谁好?”

小袄子说:“包在我头上就是问我好呗。”

佟继臣仰天大笑起来,笑得蹲在地上捂着肚子。小袄子见佟继臣笑她,知道其中另有缘故,就势也一蹲,和佟继臣蹲了个对脸。佟继臣止住笑,使劲看蹲在他跟前的小袄子。他的眼光在小袄子的身上左扫右扫,最后扫到小袄子的腿裆里,小袄子的裤裆开了线。好在是条夹裤,开了一层还有一层。佟继臣看见小袄子的破裤裆,心里一激灵。小袄子也不在乎。佟继臣想,不愧是大花瓣儿的闺女,活脱儿一模一样。说蹲就蹲,裤子开着线也不顾。这么一想,佟继臣对她倒生出了几分怜悯之情。他索性和小袄子并排坐在地头,继续和她说“祝君早安”的意思。他说,那手巾上的外国字一个字一个字地翻译过来就是“早上好”的意思,可日本人为什么翻译成“祝君早安”?那是加了另外的意思。一是按照日本人的习惯,尊称男人为君;二是这手巾是为了卖给中国人,君也是个中国人喜欢的字。君透着高贵。

佟继臣给小袄子翻译讲解祝君早安,小袄子听清了还记住了,她整天想着佟继臣的话,想着佟继臣。她心里说:继臣,我头上这个“君”就是你吧。佟继臣忽而在笨花,忽而在日本,忽而在天津,小袄子生是见不着佟继臣。这是两年前的事。

小袄子来到花市,裤腿扫着地上的花包们找地方。其实她知道她的位置在哪儿,她走到花市尽头,靠近一棵椿树放下花包,一个人靠在椿树上等买主。小袄子尝尽了这种等待的苦头,她知道正经买花人都不往这里走,往这里走的净是不买花来瞎搭讪的。小袄子的花对事儿也能卖出去,那多半是在天近中午时,卖花人等得实在心烦了,这时买花人就把花价压了又压,买花人最能摸卖花人的心思。

来了一个膀大腰圆的彪形大汉,不看大花主的花,专看这尽头的小花包。他走到小袄子跟前停下来,对小袄子说:“卖花的,哪村的?”

小袄子说:“问这干吗,哪村的也是个卖花的。”

彪形大汉说:“卖给我吧。”他不看花的成色,使劲看小袄子的羊肚手巾,看手巾上的“Good Morning”。

小袄子说:“不卖。”

彪形大汉说:“怎么啦?”

小袄子说:“你不是买花的,倒像个买手巾的。要买手巾就到街里,街里有洋货摊。要不就去城里裕逢厚,裕逢厚的手巾最强。”

买主再想和小袄子搭讪,小袄子把椿树一搂,给了他个脊梁。

又过来一个买花的,在小袄子的包袱里一阵抓挠,说里边有一团湿花,不要,走了。

又过来一个买花的,是佟继臣。佟继臣不常来花市,他家的花坊大,有花主专往家里送。近两年送花人越来越少,佟继臣从天津回来听父亲佟法年说,是向桂的裕逢厚在城里抢了他的生意,有个宫崎株式会社专用植物油灯换裕逢厚的花,裕逢厚出多少宫崎收多少。向桂就狠劲往上抬花价,来吸引花主。佟法年还说,宫崎在日本包着一个兵工厂,给日本军队做军装,军装的原料依靠中国。佟法年这边收不上花,这才让大儿子、小儿子都亲自出马到集上收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