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6页)

日本人把空空的笨花村糟践够了,走了。笨花人又回到笨花。他们在茂盛店看见瞎话的尸体,他的头离开身子很远,短胡子被血染成紫红。他大睁着眼,张着嘴。向文成看着瞎话的头,也想起了那个聊斋故事。他只觉得瞎话是开口喊过“好快刀”的,那喊便是对日本人最大的蔑视。

有村人把瞎话的头抱过来,在脖腔上对接好。一个缝鞋匠拿缝鞋的麻绳为他做了连接。茂盛从店里卷出一领炕席,他们给瞎话入了殓。入殓时,人们发现瞎话的嘴还是不闭,张着的嘴向前伸得很远,显得嘴更尖。又有人想起了早年他当兵验不上,那个“尖尖的嘴,说瞎话鬼”的典故。

向家人回到了向家。一家人站在被烧的大西屋前不说话,也不离开。他们看见大西屋的顶子、门窗都没了,几根烧焦的房梁斜搭在黝黑的墙壁上,还在冒烟;墙上那黑板还能辨认。董医助在黑板上画的解剖图和拉丁文还历历在目。向文成没有更多的悲痛,他只是想,这大西屋风风雨雨才二十年,毁坏得太早了。

晚上,走动儿来了,走动儿又领来了尹率真。尹率真看见被烧焦的大西屋,又询问了瞎话的事迹,感慨地说:“要革命就得有牺牲啊,没想到瞎话同志伴着自己的瞎话献出了生命。他这次的瞎话说得值。他用瞎话和日本人周旋,日本人把对笨花的气都撒在了他身上。”

向文成说:“瞎话是自愿做个‘垫背’的,没有他的‘垫背’,这次笨花的损失是不可想象的。在卢沟桥,日本人说丢了一个兵,就引出了一场‘七七’事变。他们在笨花丢一个松山槐多,谁知道会引出什么灾难。”

尹率真说:“远的不说,近处的梅花镇惨案、宋村惨案,日本人都是找的这种借口,不是丢一个人,就是丢一匹马。嫁祸于人,就是这个道理。”

尹率真和向文成说着话来到世安堂,向文成把尹率真让在沙发上。尹率真说:“瞎话同志走了,甘子明同志还在日本人手里。咱们不能袖手旁观。我来,是想跟你商量一件事,咱向家认识葛俊这个人吧?”向文成说:“认识,从前他和我父亲还有过交往,此人还在我家吃过饭。没想到他成了兆州有名的大汉奸。打听他干什么?”尹率真说:“你父亲向老先生在县城和此人还有交往没有?”向文成说:“断然无有。”尹率真说:“我想也不会有。你父亲的行为也很使人敬佩,躲过日本人对他的拉拢,给自己找了个不同寻常的归宿。好,咱们言归正传。你母亲呢?你母亲能不能和葛俊说上话?”向文成说:“你说的是从前。”尹率真说:“从前?”向文成说:“从前葛俊敬重我父亲,自然也敬重我母亲。现在,我母亲对抗日的认识虽然肤浅,但她知道兆州的好人坏人,葛俊在她眼里当属坏人。现在他是警备队的中队长,全县伪军警备队才四个中队。事变后我父亲回兆州以前,葛俊还想通过我娘请我父亲出山当汉奸。我娘当面和他客气几句,葛俊一出门,她就诅咒起葛俊,说葛俊葛俊将来割下你的脑袋你就俊了。我娘有时候也说俏皮话,她用了个‘葛’和‘割’的谐音打比方。”尹率真呵呵笑起来,笑了一阵说:“这样我就可以给你交代任务了。”尹率真的意思是,让向文成说服同艾去找葛俊,通过葛俊的关系,设法把甘子明营救出来。向文成说:“这件事兴许有可能。咱们一起去见我娘吧。”尹率真说:“我只是去拜访她老人家一下,具体交代任务的事还得由你来完成。”

向文成领尹率真去东院北屋看同艾,同艾听见有人进院就迎了出来。平时有人来找向文成都去世安堂,若是来人进东院,同艾便知道是找她的。八月天气炎热,同艾在屋里穿着随意。听见有人进院,她就信手找了一件斜大襟夏布褂子换上。也来不及梳妆,又伸手在门后的脸盆里蘸了些水,把头发抿抿。但当同艾出现在廊下时,还是显出了些身份。这使得尹率真一看见廊下的同艾,竟不知如何称呼了。称婶子、大娘这种一般村民对村民的称呼吧,眼前的同艾无论如何是有别于村里的婶子、大娘的。也许称太太最合适,可尹率真又觉得不合时宜。他正在琢磨怎样称呼同艾,向文成先开口了,他对廊子上的同艾说:“娘,尹县长来了。”

同艾所站的位置使她显得居高临下,她对向文成说:“这还用你递说,我还不认识尹县长?”又对尹率真说:“俺有备可喜欢你哩。”

向文成和同艾先说话,倒让尹率真不必考虑对同艾如何称呼了,他顺势把话题转移到有备身上。他对同艾说:“有备可是个好孩子,第一次见面我就看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