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第2/6页)

“扑通”一声,他被四个人提着胳膊,提着腿,甩进了河里,甩得不太远,他落水的地方离河沿只有五六步。

这显然是很让人失望。

田老八被扔进河里后,便再也没冒上来,离得近的人说是看到了他的脚,说他的脚曾在河面上出现过两次,把河水蹬出了一圈圈新的波纹。大多数人却没有看到。那些对看杀人有着极大兴趣的人们,无不感到极大的失望,他们原来以为大名鼎鼎的“背石沉河”十分地好看,现在看了一回,也不过如此么!

他们一致认为,“背石沉河”还不如杀猪更耐看。

围观的人们带着各自的失望,纷纷散开去。二老爷也坐上凉轿顺着大堤往分界街上走了。田老八的媳妇哭昏了过去,二老爷临走前也并没忘记留人照料她……

很好。

一切都很好。

古黄河大堤还像巨龙一样静静伏卧在这块古老的土地上,河中的水还在静静地向着那千古不变的方向流淌,血红的残阳依然高悬在远远的天际,旷野上的风依然带着泥土的腥湿味在田家铺周围的土地上飘荡着……

仅仅是死了一个应该死去的人。

田二老爷不后悔。田二老爷在古老的仁义面前,在这块土地朴素而又简单的真理面前,显示了自己无可非议的高尚与公正。

当四面八方的枪声再一次稀落下来的时候,大华公司总经理李士诚带着两个身着便衣、揣着短枪的矿警,沿着公司公事大楼的墙根,溜到了外护矿河边上,通过护矿河上临时架起的木桥,逃到了公司生活区外面。

这时,那轮血红的残阳已沉到了遥远的地平线下,西方的天际上抹满了橙红色的斑驳的云霞,广阔的原野上升腾起袅袅飘浮的轻纱般的湿雾,那湿雾和田家铺镇子上空的炊烟混杂在一起,一阵阵向高远的夜空中飘散。枪声停了下来,依傍在古黄河大堤下面的田家铺镇和田家铺矿区显得出奇的宁静,仿佛这里根本没有发生什么灾变,根本没有进行战争似的。顺着公司挖掘的排洪沟走到大堤上时,李士诚忐忑不安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他像一条摆脱了旋涡恶流缠绕的鱼儿一样,再一次领略到了自由轻松的滋味,他突然觉着,不论在任何时候,活着,都不是一种负担。

黄河故道大堤上那一幕执行家法的壮剧已经演完,该死的,死去了;该走的,走掉了;连哭昏在大堤上的田老八的媳妇,也被田家的女人扶回去了。没有什么人留在大堤上,连绵起伏的大堤像一道森严而又破败的城墙,拥着一河清波,从看不到尽头的遥远天边伸展到李士诚脚下。他心里很坦然,他也没感到害怕,他并不知道在这道森严的大堤上刚刚执行过一个罪犯的死刑。他穿着皮鞋的脚板击打着这段灰褐色的大堤时,夜幕已在飘渺的轻烟中挂落下来,正前方墨蓝色的空中已隐约现出三五颗星星,他有了一种安全感,他想,他只要悄然通过这段大堤,就可以穿插到旷野的小路上,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今日下半夜——最迟明日一早,赶到宁阳县城。下一步,他就可以逃到天津,或者上海……

他这样做并不是不负责任,他愿意负责任,愿意承担起一切应该由他承担的责任,他愿意接受政府的公道裁决,但却不能接受来自任何方面的压榨与欺辱!战争并不是他挑起的,战争的恶果,也就不应该由他一个人独吞!他曾经同意封井,但他不希望以这种流血的、武力的形式解决窑民的骚乱问题,他甚至宁可向窑民们作出更大的让步,也不希望进行这场战争。不错,窑民们太蛮横,太不讲理,窑民们截击了北京的委员团、占住了矿区、阻止了政府的封井计划,可这也不能打呀!打到最后,张贵新和他的大兵一走了之,这残败的局面他如何收拾?大华公司还要不要办下去?他是实业家,不是军事家,他要的是煤炭,要的是钱,而不是窑民们的尸体!

在战争爆发之前,他通过县知事张赫然,三番五次劝张贵新,请他不要打,张贵新却不听。张贵新要面子,张贵新要在窑民们身上找补回他在委员老爷们面前丢掉的面子,张贵新要打!他曾经答应捐一万块大洋的军饷给他,但他还是要打!当时,实业厅的矿务专办李炳池也在一旁以威胁的口吻提醒说:地下大火在蔓延,如果再不封井,田家铺煤田就完了!他也只好让他打——不管他如何阻拦,人家还是要打的!他的命运从五月二十一日的大爆炸开始,已不是他自己能掌握的了。

他也恨那些无赖的窑民,事情闹到今日这一步,完全是窑民们造成的!这些窑民根本不讲道理,不顾大局,甚至动枪、动炮,再三滋事挑衅,这才最后导致了战争的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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