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3页)

教堂主楼后面有个长方形水池,蓄的水是供受洗用的。池子用白色云石雕成,池底沉着一层山核桃落叶,已经沤成锈红色。上海失陷后,人们操心肉体生命多于精神生命,三个月中居然没有一人受洗。法比指着半池微带茶色的水说:“我就是想让你来看看这个。从你们来了之后,水浅下去一大截。能不能请你告诉她们,剩下的水再也不能偷去洗衣服、洗脸。”

法比在心里戳穿自己:你用不着把她单独叫到这里来警示她。你不就想单独跟她多呆一会,让她再那样盯你一眼,让你再在她的黑眼睛里沉没一次?这黑眼睛让法比感到比战争还要可怕的危险。但愿墙外战争的危险截止在明天或后天,那么这内向的更具有毁灭性的危险也就来不及发生。

“好的,我一定转达副神父大人的话。”玉墨微微一笑。

她笑得法比吓死了,他自己没搞清的念头她都搞清了,并以这笑安慰他:没关系,男人嘛,这只能说明你是血肉之躯。

“假如三天之内,自来水厂还不开工,我们就要给旱死了。旱得跟这片枯草似的。”法比用脚踩踩枯得发了白的冬天草地。他发现自己的话有点酸,但没办法,他也没想那么说话。

玉墨说:“这里原先有一口井,是吧?”

法比说:“那年的雪下得太大,英格曼神父的小马驹踏空了,前蹄掉进去,别断了。神父就让阿顾把井填了。”

玉墨说:“还能再挖开吗?”

法比说:“不知道。那费的事就大了。把这半池子水喝干,自来水还能不来?”他心里警告自己,这是最后一句话,说完这句,再也不准另起一行。

玉墨连他心里这句自我警告都听到了,微笑着,一个浅浅鞠躬,同时说:“不耽误你了。”

“要是情况坏下去,还不来水,真不知道怎么办了。”法经看见自己莫名其妙地另起一行留住了玉墨。他希望玉墨把它当成他情不自禁冒出的自语,只管她告辞,但她还是接住了这句话,于是又扯出一个回合的对白。

“不会的。真那样的话就出去担水,我们逃过来的时候,看见一口水塘,就在北边一点。”她说。

“我怎么不记得有水塘?”他想,这是最后的最后一句话,无论她接什么话,他也不应答了。

“我是记得的。”她又那样知情地一笑。男人都想在她身边多赖一会,何况这么个孤独的男人。她第一眼就看出法比有多孤独。谁都不认他,对生他的种族和养他的种族来说,他都是异己。

法比点点头,看着她。话是不再扯下去了,可是目光还在扯。这是他自己没有意识到的。玉墨转身走去。法比也发现她的背影好看,她浑身都好看。

走了几步玉墨又停住,转过身:“我们昨晚打赌,说中国人和洋人干架,你会站在哪边。”

法比问:“你说呢?”

玉墨笑着看他一会,走了。

法比突然恨恨地想:妖精一个!在玉墨的背影消失后,他告诉自己不许她哪怕半秒钟的机会用她的大黑眼勾引他。那是勾引吗?勾引会那么难解吗?虽然法比是扬州法比,思考都带扬州乡音,他毕竟身上流着意大利人多情浪漫的血,读过地中海族裔的父母留下的世界文学和戏剧著作,他觉得那双黑眼睛不仅勾引人,而且是用它们深处的故事勾引。

这天夜里,雨加小雪使气温又往下降了好几度。英格曼神父在生着壁炉的图书室旁边的阅览室阅读,也觉得寒意侵骨。被炸毁的钟楼使二楼这几间屋到处漏风,陈乔治不断来加炭,还是嫌冷。陈乔治再次来添火时,英格曼说能省就省吧,炭供应不上,安全区已有不少老人病人冻死。他以后就回卧室去夜读了。半夜时分,英格曼神父睡不着,想再到图书馆取几本书去读,刚到楼梯上,听见图书室有女人嗓音。他想这些女人真像疮痍,不留神已染得到处皆是。他走到阅览室门口,看见玉墨、呢喃、红菱正聚在壁炉的余火边,各自手里拿着五彩的小内衣,边烤边小声地唧咕笑闹。

竟然在这个四壁置满圣书、挂着圣像的地方!

英格曼神父两腮肌肉痉挛。他认为这些女人不配听他的愤懑指责,便把法比·阿多那多从卧室叫来。

“法比,怎么让这样的东西进入我的阅览室?!”

法比·阿多那多刚趁着浓重的酒意昏睡过去,此刻又趁着酒意破口大喊:“亵渎!你们怎么敢到这里来?这是哪里你们晓得不晓得?!”

红菱说:“我都冻得长冻疮了!看!”她把蔻丹剥落的赤脚从鞋里抽出,往两位神父面前一亮。见法比避瘟似的往后一蹴,呢喃咯咯直乐,玉墨用胳臂肘捣捣她。她知道她们这一回闯祸了,从来没见这个温文尔雅的老神父动这么大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