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2/6页)

书娟发现女同学们在看什么。从离地面两尺多高的扁长的透气孔看进地下仓库,可以看到一个宽肩细腰的男子背影,虽然法比借给他的绒线衣嫌宽嫌长,但肩膀脖子还是撑得满满的。这是能把任何衣服都穿成军服的男子。女学生们都知道二十九岁的少校叫戴涛,在上海抵挡日军进攻时打过胜伏,差点把日军一个旅赶进黄浦江,这段经历是英格曼神父跟戴少校交谈时打听出来的。戴少校对撤离上海和放弃南京一肚子邪火,并且也满脑子不解。从上海沿线撤往南京时,按德国将军亚历山大·冯·法肯豪森指导建筑的若干钢筋水泥工事连用都没用一次,就落花流水地溃退到南京。假如国军高层指挥官设计的大撤退是为了民生和保存军队实力,那么由国际安全委员会在中、日双方之间调停的三日休战,容中方军队安全退出南京,把城市和平交到日方手中协议,为什么又遭到蒋介石拒绝?结果就是中国军队既无诚意死守,也无诚意速撤,左右不是地乱了军心。英格曼神父和戴涛少校在这样的话题中有着共同兴趣。

受伤的小兵王浦生被窑姐们套上了貂皮大衣,绷带不够用,换成了一条条花绸巾。本来就秀气的男孩,经这么打扮,几乎是个女孩子,他靠在地铺上,铺边坐着豆蔻,各人手里拿着一把扑克牌,一本旧杂志搁在两人之间当牌桌。

从透气孔看不清地下仓库的全貌,谁挪进“西洋镜”的画面就看谁。现在过来的是赵玉墨,她低声和戴少校交谈着什么,没人能听见两人的谈话,无论我姨妈孟书娟怎样紧绷起听觉神经,也是白搭。她有些失望,戴少校对玉墨这种女人也会眉目传情,令十三岁的书娟十分苦闷。

既然我姨妈书娟无法知道玉墨和戴涛的谈话,我只好凭想象来填补这段空白。在日本兵的屠杀大狂欢的缝隙中,一个名妓和一个年轻得志的军官能谈的无非是这样的话。

“头一眼看到你,就有点面熟。”

“不会吧?你又不是南京人。”

“你也不是南京人吧?在上海住过?”

“嗯,生在苏州,在上海住过七八年。”

“最近去过上海?”

“去过好几回。”

“跟谁去的?有没有跟军人去过?就在今年七月?”

“七月底,正热的时候。”

“一定是那个长官把你带到空军俱乐部去了,我常常到空军俱乐部去混。”

“我哪里记得?”

玉墨笑起来,表示她记得牢靠得很,就是不能承认,那位长官的名声和家庭和睦是很要紧的。

是红菱的叫嚷打断了玉墨和戴涛的窃窃私语。

“我们都是土包子,只有玉墨去过上海百乐门,她跳得好!……”

红菱是在回答上士李全有的请求。李全有请红菱跳个舞给他看。

所有女人都附和红菱:“玉墨一跳,泥菩萨都会给她跳活了!……”

“何止跳活了,泥菩萨都会起凡心!”

“玉墨一跳,我都想搂她上床!”

这句话是叫玉笙的粗黑窑姐说的。

戴少校说:“玉墨小姐,我们死里逃生的弟兄求你一舞,你不该不给面子吧?”

“就是,活一天是一天,万一今晚日本人来了,我们都没明天的!”红菱说。

李全有似乎觉得自己级别不够跟赵玉墨直接对话,都是低声跟红菱嘀咕几句,再龇着大牙笑嘻嘻看红菱转达他的意思。

“谁不知道南京有个藏玉楼,藏玉楼里藏了个赵玉墨,快让老哥老弟饱饱眼福!”红菱替李全有吆喝。

“人老珠黄,扭不起来了!”玉墨说着已经站起身。

书娟必须不断调整角度,才能看见赵玉墨的舞蹈,最初她只看到一段又长又细又柔软的黄鼠狼腰肢,跟屁股和肩膀闹不和地扭动,渐渐她看见了玉墨的胸和下巴,那是她最好看的一段,一点贱相都没有。肩上垂着好大的一堆头发,在扭动中,头发比人要疯得多。

渐渐地,书娟发现自己两腿盘了个莲座,屁股搁在潮湿冰冷的石板地面上,身子向右边大腿靠。换个比书娟胖又不如书娟柔韧的女孩,都无法采取她的坐姿。她同时发现,原先在另外两个透气孔看西洋镜的同学都走了,也许是被徐小愚带走的,表示对她书娟的孤立。

玉墨又圆又丰满却并不大的屁股在旗袍里滚动。书娟觉得这是个下流动作。其实她知道,这种叫伦巴的舞在她父母的交际圈里十分普遍,但她认为给玉墨一跳就不堪人目。高等窑姐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戴少校,少校的眼睛开始还跟她有所答对,但很快吃不消了,露出年轻男子甘拜下风的羞怯。玉墨却还把少校拉回来,简直是个披着细皮嫩肉的妖怪。

书娟对戴少校越来越失望。一个正派男人知道这女人的来路,知道她这样扭扭不出什么好事来,还笑什么笑?不仅不该微笑,而且应该抽身就走。就像书娟母亲要求书娟父亲所做的那样,任何贱货露出勾引企图时,正派如书娟父亲那样的男人必须毫不留情面地抽身。书娟在夜里听到父母吵架,多半是因为某个“贱货”,她始终没搞清那“贱货”是父亲的女秘书,还是他的女学生,或者是个女戏子。但愿那个被母亲一口又白又齐的牙嚼碎再啐出的“贱货”没有贱到赵玉墨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