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2/6页)

“那咋着?”

“日本人会把教堂搜个底朝天,说不定会把它轰个底朝天。学生和女人们怎么办?”

“……那现在咋办?”

“脱衣服睡觉。装老百姓。”

李全有扔下榔头,正要往桌子拼成的床铺摸索,门被撞开,同时进来一道闪电般耀眼的手电光亮。

李全有几乎要拾起脚边的榔头。

“他们是教堂的教徒,家被烧了,无处可去,来投奔我们的。”英格曼神父镇定地说。

“出来!”汉奸把日文吼叫变成中文吼叫。他连口气、情绪都翻译得一丝不苟。

戴涛慢慢起身,似乎是睡眠被打搅而不太高兴。

“快点!”

戴涛披上法比的旧西装,跟里面的毛衣一样,一看就不是他的,过长过宽。

李全有穿的是陈乔治的旧棉袍,却嫌短,下摆吊在膝盖上。他还戴着一顶礼帽,是法比的,大得几乎压到眉毛。

“那个是谁?”电筒指向躺在“床铺”上的王浦生。

“那是我外甥。”李全有说,“孩子病得可重了,发了几天高烧……”

没等李全有说完,两个日本兵已经冲过去,把王浦生从被窝里拖了出来。王浦生已经人事不省,此刻被拖向院子,毫不抗拒挣扎,只是喘气喘得粗重而急促,似乎那条十五岁的将断不断小命被这么折腾,反而给激活了。

“他还是个小孩子,又病得那么重!”英格曼神父上来求情。

两个日本兵不搭理老神父,只管把王浦生往院子里拖。英格曼神父跟上去,想接着说情,但一把刺刀斜插过来,在他的鹅绒长袍胸襟上划了个口子,顿时,白花花的鹅绒飞出来,飞在煞白的电筒光亮里。英格曼神父愣住了,这一刀刺得深些,就会直插他的心脏。这一刺似乎只为了启发他的一番想象力:刀够锋利吧?进人心脏应该同样轻而易举。对这样的刀尖,心脏是个无比柔弱、无处逃遁的小活物。而英格曼此刻把这一刀看成是挑逗,对他威风威严的戏弄,怎么用刀跟他比划如此轻佻的动作?他更加不放弃地跟在两个拖王浦生的士兵后面:“放下他!”

英格曼的猛烈动作使鹅绒狂飞如雪花,在他身边形成一场小小的暴风雪。

“看在上帝的分上,放下他!”

他再次挡住两个日兵,并把自己的鹅绒袍子脱下,裹在十五岁男孩的身上。躺在地上的王浦生喘得更加垂死。

一个少佐走上来,用穿马靴的脚尖踢踢王浦生,说了一句话。翻译马上译出那句话:“他是被刺刀扎伤的。”

英格曼说:“是的。”

“在哪里扎的?”

“在他家里。”

“不对,在刑场上。他是从刑场上被救下来的中国战俘。”

“什么刑场?”英格曼神父问道。

“就是对中国战俘行刑的刑场。”翻译把日本少佐几乎忍不住的恼火都翻译过来。

“噢,你们对中国战俘行刑了?”英格曼神父问:“原谅我的无知。原来日军把自己当做日内瓦战俘法规的例外。”

少佐长着日本男人常见的方肩短腿、浓眉小眼,若不是杀人杀得眼发直,也不失英俊。他被英格曼噎了几秒钟,对翻译说了一句话。

“少佐先生说,现在你对你借教堂之地庇护中国军人,没什么话可说了吧?”

“他们怎么可能是军人呢?”英格曼神父指着站在一边的戴涛和李全有说。

这时,一个日本士兵推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国男人过来。翻译说:“这位是日军雇的埋尸队员,他说有两个没被打死的中国战俘给送到这里来了。”他转向埋尸队队员:“你能认出他俩吗?”

埋尸队队员热心地说:“能认出来!”他一抬头就指着戴涛:“他是一个!”

法比大声骂道:“你个狗!你狗都不如!”

英格曼立刻知道这人根本不认识或记不清当时被营救的人的模样。

两个日本兵蹿向戴涛,眨眼间一人抓住了戴涛一条胳膊。戴涛从容地任他们把他双臂背向身后,忍住左胁伤口的钻心疼痛。

英格曼神父对埋尸队队员说:“你在撒谎,今生今世这是你第一次见这位先生。”

少佐通过翻译对埋尸队队员说:“你认清了吗?”

法比·阿多那多用扬州话大声说:“他认清个鬼呀!他是为了保自己的命在胡咬!”

少佐叫那两个士兵把戴涛押走,英格曼神父再次上去,但少佐一个耳光打过来,神父被打得趔趄一下。

“认错人了!”李全有此刻说,他拖着伤腿,拄着木拐,尽量想站得挺拔些。他对埋尸队队员说:“你看看我,我是不是你搭救的那个?”

“我没有搭救!是他们搭救的!”埋尸队队员慌忙开脱自己。

“你不是说认识那俩人吗?你怎么没认出你爷来呀?”李全有拇指一翘,指向自己鼻子,兵痞子的样儿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