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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下去,却没把分量沉下去。她两条腿强有力地控制着她的下陷。它们绷直,呈出每块肌肉的形状。他的手伸过来了,抚摸她的头发,指尖上带着清洁的凉意。那凉意像鲜绿的薄荷一样清洁,延伸到她刚在澡盆中新生的肌肤上,她长而易折的脖子上。

孙丽坤向他转过脸。这一瞬人和畜都一律平等;老和幼、男和女都绝对平等。无声地,她用人和畜平等的无词无字的语言告诉他,她是他的。

她比他年长许多,这样一个事实也在那人畜平等的无言中消失了。

将来她回忆起来,会清楚地记得,是她自己解开第一颗钮扣的。她脱下年代悠久的印度红毛衫,给出去她肉铸的舞蹈者雕塑。

任她去否认去拒绝看清真相,真相还是渐渐显形了。真相在逼过来,在质感起来,近得可触。她的半生半世中,没有任何事物存在真相——舞蹈的真切在于缺乏真相。

她却怎样也避不开了。怎样不想看清她都不行了。太晚。满舞台的误差,没有机会挽回。冥冥之中她知觉的那个原则的差错已在她的识破中。

她这三十余天三十余个夜晚,每分钟每秒钟砌起的梦幻砖石,她竟不可依靠上去。那夜夜练舞,那自律节制,那只图搏得一份欢心的垒砌。竟是不可倚上去。

徐群山清凉的手指在把她整个人体当成细薄的瓷器来抚摸。指尖的轻侮和烦躁没了。每个椭圆剔透的指甲仔细地掠过她的肌肤,生怕从她绢一样的质地上勾出丝头。

她闻着将校呢军装淡到乌有的樟脑味和“大中华”烟味。毛料的微妙粗糙,微妙的刺痛感使她舒适。她可以在那貌似坚实粗糙的肩膀上延续她的沉溺。她一再阻止直觉向她告密。

一切却都在逐渐清晰。一切已经不能收拾。

她揭下那顶呢军帽。揭下这场戏最后的面具。她手指插进他浓密的黑发。那么长而俊美的鬓角,要是真的长在一个男孩子脸上该多妙。

徐群山看见她的醒悟。看见泪水怎样从她心里飞快涨潮。

她的手停在他英武的发角上。她都明白了。他知道她全明白了。但不能道破。谁也不能。道破他俩就一无所有。她就一无所有。

梦要做完的。

三十四岁的女人渴极了的身体任徐群山赏析、把玩、收藏。

眼泪从她眼角流出,濡湿徐群山那该属于美男子的鬓发。

“我很小的时候就特别迷你。”他尽量不露声色。把角色演完吧。“十一、二岁那年。”

她听这句话已经听得要疯了。没有这句话,整幕丑剧是不是没有主题?没有这句话,整张无心而经意编织的网是不是就没有缘起?从蒙蒙泪水里看去,那张男孩气的俊秀面容中仅有一点点邪恶和狰狞。她已给了出去。她顾不上作呕。只为一切结束前,只为末日完美地逝去前一切就露出谜底而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