挚 爱(第4/5页)

夏天到了,照例又是一个火热的夏天。淳于云嘉又穿上了那件连衣裙。老教授依然是那件制服——灰白色棉线上衣,裤子也是灰的,只有拐杖黑亮逼人。在这个夏天老人似乎年轻了一些,红光满面,双目炯炯,白发好像也变得如同鸥鸟的双翅。他们仍然在一起,好像一切都在不言之中。她搀扶着曲,尽可能将身体与他贴得更紧一点。就这样,他贴近了并感受了柔软而温暖的身躯,笼罩在特异的气息之中。淳于云嘉也常常在心里惊叹:“我这是怎么了?我这是为了什么?我就是不能阻止自己滑向那个方向——一丝丝的滑动……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有一个神秘的力量攫住了我,它再也不会把我放开了。”

教授一人独处时,仍在不停地写自己的日记,这个习惯已经坚持了几十年。他在这个夏天的夜晚写下了这样的话:“众所周知的那种爱与日俱增。”又过了几天,他又写道:“小伙子啊,这一回老夫可要与你争一争了。”

这儿指的是路吟。教授什么都看得懂。在这些日子里,他记起的是过去那一段经历,即那个胸脯板平、屁股翘起的女教师。他有好长一段时间甚至一直注视着她和老讲师的生活。他发现她与那个人并不般配,老年讲师后来很快患了哮喘病,在她的搀扶下一步三喘,呼哧呼哧的声音让人听起来又别扭又难过。

“我很难过。”他在日记里写道。他仍然认为那是一种机会的丧失,而这种机会对于一个人的一生很可能只有一次。重复的机会如果出现了,那么他就是一个巨大的幸运者了。如果紧接而来的机会比上一次更为诱人,那么他简直就是逢遇了天恩,赶上了奇特的造化。而眼下的曲明明白白感到了那个机会的临近,“这好吗?这可以吗?年龄以及等等、等等。”他一次又一次自我设问。在设问中有一个问题越来越清楚了,那就是他难以抵御……

有一个夜晚,刚刚吃过晚饭之后,教授就提着拐杖向外走去。不出所料,女弟子就在路边等他。往常教授出来得要比这次晚得多,可是这一次大概他要故意甩掉其他的人,只顾匆匆地往前走。好像他已决定了要直赴一个目标,矢志不渝。

姑娘搀着他。他们走得都很快,甚至没说什么话。可是彼此都听到了“噗噗”的心跳。那天吹着微微南风,即将成熟的麦子散发出野性的香味。他们走到了离学校院墙很远的那片果林里。果林黑压压的,看果子的人不知去了哪里,没有任何一个人阻拦他们进来。他们就在很快来临的夜晚里依偎。开始好像两个人都没有察觉是怎么抱在了一起的,反正只是那么相拥,没有任何难为情。教授一双骨节凸起的手按在她的头发上,一下下抚摸。淳于云嘉觉得教授在吻自己的头发。她哭了起来。后来她哭出了声音,一下抓住了教授的手,不顾一切地把脸埋上去。他觉得自己的手心被姑娘给弄得湿漉漉的。她抬起脸来,啊,微弱的星光下,教授看清了这双眼睛,看清了这个端庄秀丽的面庞。“她激动了,然而我更激动。”他在心里说着,一下吻住了她光洁滚热的额头。他好像一辈子也不打算把头抬起。淳于云嘉一声不吭,伸出手,从腋下抱住了瘦小的导师。“他多么瘦小,多么瘦小,像一个孩子,一个大孩子。”当她喃喃吐出这句话时,不由得双手一抖,“我说了些什么?真是荒谬得……”她笑了,笑自己的无知与热烈,还有那一发而不可收的执拗。

教授对着她的耳廓说:“为什么不呢?”

淳于云嘉再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抵住他。

4

那个夜晚他们一直在外边待到很晚。夜很深很深了,学校的大门一定关了——想到这儿他们略有不安,但只一会儿又坦然地往回走。拐杖捣地,咚咚有声。这时淳于云嘉的搀扶完全是象征性的。教授突然之间年轻起来,他挺起胸脯往前走着。学校那两扇灰色铁门果然关得紧紧。他这时不知怎么来了莫大的勇气,伸出拐杖“当当”地敲着铁门。传达是一个老头儿,年纪比他还大,被“当当”的敲门声给惊醒了,搓着眼睛拉亮了灯,咕咕哝哝骂着。开门一看见是教授和他的女弟子,这才点点头。教授嘴里吭吭几声,摇摇晃晃,谁也不理。

最不能忘怀的就是一个好姑娘的亲吻。曲对此疯迷了。他一次又一次到淳于云嘉的小宿舍里去。同屋的女伴不安起来,淳于云嘉只得更多地到教授那儿了。

那是一个单身老男人的屋子。她在这里给他洗过了所有的衣服,彻底打扫了卫生。她对这里的一切都那么熟悉。他写下的每一个纸片她都很好地收起来,脱落的纽扣,掉在地上的钢镚儿,她都小心地捡起。这样直到天黑,到深夜,淳于云嘉站起来说:“老师,我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