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 友(第4/6页)

山地没有一条像样的河流,它们早已在初秋的时候干涸了。山上植被很差,很少能看到一棵粗一点的树木。我问老人:“过去也是这样吗?”老人想了想说:“差不多吧!”那个战友所在的村子是这片山区里最大的一个,有二百多户。不过村上人住得很分散。老人告诉,前些年本来有一个重整村落的规划,就是把一些房子尽可能地盖在一块儿,可是那个计划还没来得及实行,公社就解散了。因为要一家一户过日子、种地忙生活,所以重新规划村落也就不那么要紧了。“你看看,”他伸手指着山坡、山半腰上一个个黑乎乎的小房子,“他们这二百多户像撒枣似的撒在这么大一片山地上,一旦有个急事儿,要招呼个人都难。”

这是晌午时分,村里开始走出了人。他们挑着东西到自己的地上去,身边大半都有一只瘦干干的狗。这些狗的耳朵耷拉着,尾巴像细绳一样绕来绕去。它们比主人更早地看到了远远来到的两个人,踞在那儿,伸长了脖子注视我们。奇怪的是它们的主人对远来的生人没有一点兴趣,甚至看都不看一眼,只是低着头,担着东西往前。他们的狗跟上跑一会儿就要站住,远远地望着来人。

老人一直走得很快。看来他对这儿的每一座小山每一条小路都熟得很。他说:“时间如果来得及,我还会领你到山顶上,去东边的山看一看。看到了吧,那几个山形成一个漏斗,真是做高山水库的好地形!前些年,就是有公社的时候,几个村联合筑了一道大坝,那大坝说起来你不信,比北京的工人体育馆还要高上十米呢!要多少石料?所有的石料都是村里人一锤一锤砸出来的。妇女老人小孩,一块儿往上扛,唱着歌。冬天里飘着雪花他们也干,一直干到春天桃花开了。那些天我和我的战友实在忍不住,也参加了工地上的劳动。你不知道,他们天天唱歌,中午就在山上起火兴炊。修那个大坝的过程中,至少有十几对青年男女在谈亲事,到后来大都成了家……”

他眼望着东南方向那个小山,激动不已。几句话描绘出一个场面,如在眼前。我问:“现在那个高山水库有水吧?”“肯定有!不要说现在,就是最旱的时候里边还有好多水呢。整个这里几百亩地、上千亩地,都靠它浇灌,不过最旱的时候,它的水就得好好节约着用了。有时候眼看只剩下了一点点水,其实还能浇很多地呢。你觉得它少,那是因为你的眼睛不知不觉要以旁边的大山做比照——实际上这水摆在平地上,会是多大的一湾呀!”

村口,一堆麦草旁边站了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她穿着老式棉袄,外边套了一个花布罩褂,头上扎着羊毛头绳,黑乎乎的脸庞被风吹得很糙,一双眼睛又圆又黑。她的眼睛很好使,老远就看到了我们,扬着右手。她喊着“伯伯”。这时候老红军揉揉眼睛应了一声,扯扯我的手,快步走过去,一边走一边告诉:这就是花儿,是老大!我想,这可能是他那个老战友的大女儿。看她的一身打扮,完全是一个山村妇女。

花儿冲着老人说:“俺爹让我在这儿等你,他盘算着今儿个你能来。”

老人笑了,指指我做了介绍。

她喊了一声“大哥”,然后转身前边走了,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告诉什么。她说的是当地土话,我至多能听懂一半。她说爹从昨儿个起来觉得精神了些,“还要书看哪!”

老人笑了,“还要书看,他不想指挥队伍打一仗吗?没跟你要作战地图吗?”

花儿捂着肚子咯咯笑,笑过之后说:“你别说,他还真要了一张地图呢。”

“你那些兄弟这几天没来吗?”

女人不笑了,摇摇头。

我们在一个很破旧的瓦房跟前停住了。瓦房很小,石头围成的院墙也矮得很。推开院门,一群鸡见了我们赶紧闪开。满地都是鸡粪。还有一头水淋淋的小猪,像一条狗一样跑来跑去,见了走进来的生人,竟然贴上腿边绕来绕去,还试图在女人腿上蹭痒痒。女人说:“去去,小花,一边去。”

那头小猪长着黑白花。她叫“花儿”,小猪叫“小花”,我觉得真有意思。

4

三间窄窄的小瓦房,中间像当地所有的人家一样,是餐室兼灶间。这儿正涌出一团团水蒸气,我们走进去,差不多面对面看不见人。屋里全是水汽,但里面的人眼睛好使,一见来人马上站了起来。这时候我们才看清,对面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婆,小脚,满脸皱纹,头上包着一块黑头巾。她原来在那儿煮什么东西,见我们进去了,高兴得拍打衣襟,露出了一口短短的牙齿。这是一个多么和善的老奶奶,她叫老人“大兄弟”,说男人在炕上已经念叨了好久。老人笑着,笑得何等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