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瑟发抖(第4/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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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去看一下岳贞黎了。这是一个让我无法放下的老人。跨进这座大院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与这个主人好像隔开了一个世纪似的。冬天的橡树路仍然绿蓬蓬的,常绿植物使这儿并不过分冷寂。岳家大院有许多蜀桧和女贞,还有一棵大大的雪松,它们都在严寒中显出了勃勃生气。可能是过于安静了吧,在它们的反衬下,这里却让人想起一座空旷的墓园。我提前与主人联系过,与过去不同的是,接电话的是岳贞黎本人,他的声音里透着一种焦渴,说十分欢迎我过去一下。

田连连早在主楼前边等我。他还留着光头,因为身体好,大冷天里只穿了很少的衣服。他没有说话,向我点头,引我进屋。门厅里坐着岳贞黎,看来他早已经等在那里了,这会儿一见我就高兴得要站起,田连连赶紧过去扶起他。我发现他的手抖得厉害,一条腿好像也有些跛。难道是害了中风吗?看样子很像。我想问一下又怕唐突,还是忍住了。“你、宁,啊,天很冷的!啊,今年冬天……”他的声音很大但不十分清晰,好像也没有表达出完整的意思。我扶住他时,他努力将我推开一下,自己往前走,走得还算可以。

我们在客厅里坐了。这里有一盆君子兰正盛开着,屋里的暖气很热,我只坐了一会儿就不得不脱下外套。可是我发现岳贞黎正在忍住寒冷的样子,瑟瑟发抖,嘴唇都变了色。我想这是他长时间待在门厅里的缘故——可那里同样也很热啊。这时田连连从一旁过来,将一个暖水袋塞进他的怀里,然后走开。

“我去了一次,知道你、你也去了!那小子还不死心,这我能、能想到的……你们谈了不少吧?你能告诉我、我,他心里想了些什么、什么?”岳贞黎抬头看看门口,像是确信田连连走开了,这才急急地说起来。他好像要抓紧时间谈些什么。

我不知该怎样回答。我怕不小心踩到他的地雷上。在与岳父长期的相处中,我总算多少明白了一个道理:他们这一代毕竟经历了战争年代,比我们更有战略战术意识,哪怕是最平常的生活中、哪怕是与亲人之间,也会自觉不自觉地应用和贯彻这些原则。这虽然从交往中看来是一个问题,但一般来说是并无大错的。我们平时常说“商场如战场”,可见在商场上应用原本没什么错;那么在平时呢?在非商场更非战场的情形之下呢?二十多年前讲“说说笑笑中有阶级斗争”——那时战略和战术的法则也就无处不可以应用。但时过境迁,今天大概早已没有这样的必要了——可这在他们来说,已经成为漫长的斗争环境养成的一个习惯,不斗不行了。我现在模模糊糊觉得,在已经过去的这么多年里,父子两人有许多时间在对峙,在这场漫长的对峙中,凯平算是彻底地失败了——失败者已经从这座大院中逃走了。但他们之间的这场战争还在持续,从大院内蔓延到大院外,甚至是东部平原,它远没有结束。我现在心里自问自答:“这样干值得吗?”“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可能要等到某一方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吧。”

多么悲观的结论啊。它来自我的预感。

“唔,你、你听到我的话、话了吗?凯平——”

我醒过神来,匆匆应了一句:“啊,是的,是的,我们见面并且好好谈了……他非常挂念您的身体!然而,他离您太远了,工作又忙,这真是……真是很不方便的。您的年纪越来越大了,如果能够和他生活在一起多好啊……”

我因为从近处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岳贞黎的神色,所以吓得赶紧收声。他显然是给大大地激怒了,嘴角在抖动,手也抖得厉害。他的手拍一下膝盖:

“他忙?他挂念我?那他为什么不来看、看我?他一头钻到帆帆的农场、农场、农场……狗东西!”

我无言以对。是的,我的谎言被当场揭破。凯平与他之间并不存在挂念的问题——首先不是这个,而是警觉和提防,还有仇视。

“他到底想怎么办、办呢?”

他单刀直入。我想说:怎么办?当然是仍然要和帆帆生活在一起,最终生活在一起。我还想劝老人一句:行了,你的这种阻挡已经尽力了,该适可而止了;而且最后你是必然要失败的,因为时间是偏向于年轻人的,你管不了身后事。我的这些话如果说出来就显得太过冷酷,因为它们是真实的。我说:

“他最后还是要听帆帆的吧,这说到底取决于她——她的态度并没有什么转变,没有同意他……”

岳贞黎的头一直探过来,花白的眉毛抖着,这会儿身子往后一撤,随着叹了一声。他闭上眼睛:“帆帆这孩子,嗯……还算有点主意……”他咕哝着,渐渐又把眼睛睁大,转向我:“你觉得帆帆拉扯着孩子能、能过下去吗?她能、能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