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第4/7页)

这个从来不会脸红的王纬宇,神色坦然地回答:“如果你愿意那样来理解,我也不拦你。不过,应该允许认识有个发展过程:一开始,我从感情上讲,起心眼里支持你回到故乡去看看。尽管,说实在的,石湖也并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然而,冷静下来,理智地想想,又觉得不能放你走,这样一大摊子,全落在我副手的肩头上,真有点吃不消咧。老兄!不错——”他直率地承认:“是我捅上去的,别怪我!”

于而龙眼珠还是瞪了起来,(这个人哪!)“那你本可以当面锣,对面鼓地对我讲嘛!”

他笑了,笑得那样自然:“谁不知道你老人家的脾气,拿准了,是轻易不肯改变主意的。”

正如他了解于而龙的脾气一样,于而龙也摸透他的性格,这种“王纬宇式”的作法,他也不止领教过一次了。于而龙认为王纬宇或许有些道理。确实,工厂的事务像苍蝇落在蛛网上,缠得他动弹不得,是很难一走了之的。何况,他也没有什么急迫的和必须的理由,一定要回石湖,于是,这最早的回乡打算,就这样偃旗息鼓地作罢了。

难道这一回的故乡之行,我们的主人公就那么痛快爽利了么?不,同样不,照旧还有阻力。

首先,是他的老伴不赞成。

其实,去年春天,当他们全家偶然间得知芦花——就是于而龙的第一个妻子,石湖支队的政治指导员牺牲的时候,还有一个开黑枪的第三者在场的情况,一下子推翻了三十年来毫不怀疑的结论,谢若萍是全心全意支持丈夫去搞清楚,弄个水落石出的。但是去年这一年,在中国近代史上决不能等闲视之的一九七六年,风云迭起,阴晴不定,就这样拖啊拖啊,一直拖到了十月的阳光,重又把人心照亮的时候,谢若萍倒变卦了。

也许人就是这样的习性,破罐破摔。一旦生活变得美好起来,而未来又更加充满希望的情况下,人就会越发地珍重自己,爱惜自己。特别是一个同甘共苦,历经忧患的妻子,能不怜惜老头子所剩下的,应该说是不多的岁月么?也不知准给她耳边吹了风:“让老于瞎折腾了。这十年,三灾九难,好不容易熬过来,让他安安生生多活几年吧。你是医生,若萍,得过心肌梗死的人,那就等于在马克思那儿备过案的,随传随到……”

而且通过去年失望的函调,谢若萍已经不大相信于而龙能剖析开三十年的不解之谜。不可能的,她这样想:能否找到那个划船的老汉?能否肯定他所说的一切,是绝对准确?能否找到那开黑枪的第三者……她觉得这“或然率”实在是太低了。

于而龙是有股犟脾气的。他认为:在没有证实为不可能之前,这种可能性总是存在着的。“事在人为,若萍!”说着说着,那眼神里就闪烁出一种期望追求的热烈火花。

每逢如此,谢若萍就给她老头降温,泼冷水,因为一提三十年前的不解之谜,他就会产生不是生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高烧:“得得,又来劲啦!趁早,别想入非非了!我甚至怀疑,那老汉是不是信口开河?”

“不!”他大声反驳:“人家言之凿凿,半点不错,五块银元,那是铁的事实。别拦我,也别说服我,我马上动身!”

望着自己丈夫那股死不认输的劲头,谢若萍是又生气,又心疼,又对他无可奈何,只得苦口婆心地劝说:“很可能徒劳往返。二龙,依我说,还是安居乐业,老守田园吧!六十多岁的人,夕阳西下,该看到自己大闹天宫的黄金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说到这里,她有点后悔自己言辞孟浪,很可能要触痛老头子的心了。果然,于而龙埋在沙发里不做声了。如今,他喜欢沉默,喜欢枯坐,喜欢冥思苦索——一个共产党员,历经九死一生,要是不回过头去,看看自己走过来的道路,总结一下成败得失,也实在是太可惋惜了。但谢若萍从医生的职业眼光观察,却认为这是一种衰老的朕兆。学过西洋绘画的女儿于莲告诉她,歌德、托尔斯泰、泰戈尔等等文坛泰斗,在晚年垂暮时,就出现过这种可怕的沉默症状,有的甚至在沉默中死亡。自然,老头子并非文豪,但也是渐近晚境的人了,于是转而央告他:“别去吧!啊?打消这个念头吧!你的心脏不适宜长途旅行,况且——”她说出心底里的话:“眼下,咱们家总算好不容易拢在一起,再也不会三缺一了。菱菱从发配的远方回来了,莲莲也干净利索地离了婚,你呢?也彻底宣告没什么问题。知足吧,不要节外生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