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二(第4/6页)

忽然,从屏风后边闪出一个人来,瘦瘦的个子,高高的身挑,文质彬彬地说:“放下手来,有话慢讲,用不着动武。”话说得慢吞吞地,但那是相当自信,带有命令的口吻。

那是一个闷热的夏夜,于而龙记得很清楚,热得令人烦躁不安,闷得连脑壳都快进裂。远处,滚动着隆隆的,不绝于耳的低沉的雷鸣;近处,在高门楼院墙外面,一个妇女在凄厉地叫喊,那是妈妈为她的孩子叫魂:“……回家来吧,孩子,回来吧,听见妈妈在叫你吗?回来吧,孩子,快回来吧……”

是的,该回来啦,在这群奴隶的心胸里,作为一个真正的人,那种有着最起码的尊严,能像人一样生活的灵魂,应该回来啦!

王纬宇,穿着派力斯长衫,挽起的袖口,是雪白的杭纺褂子,戴着一副金丝克罗咪的眼镜。于二龙打量了一眼,跟刚才在廊檐下发令往死打的那个人,有点相似,但又不尽相同。现在他不是那种无情狠毒的口吻,而是婉转地说:“都是一个庄上的人,有什么不能好好讲的呢?”

于二龙把王敬堂扔了回去,虎生生地盯着王纬宇:“那好,咱们把话摊开,谈谈。”

王纬宇才不怯阵,一个渔花子再跳,最后,也得落在舱板上:“过去家父对列位有些处置失当之处,驱逐你们出了庄子,流落外乡,受了几天苦,委屈了众人,从现在起,可以收回成命,大家回庄来安居乐业,不好吗?”

那时于二龙胸无点墨,王纬宇的酸文假醋,并不完全听懂,但大致意思是明白的,回答着说:“用不着,脚长在自己腿上,我愿意走就走,我愿意来就来,那张屁告示不顶用的。”

“那么列位光临舍下的来意——”

“你是个读书人,大学生,日本鬼子打到什么地方,该比我们明白。今儿我们来,是来朝府上借枪打鬼子,保家乡。”

“哦!借枪?”他惊诧地反问,这是他不曾料及的。

“说借是客气,该是物归原主。”

王纬宇笑了笑,他需要延宕一步,以便思谋对策:“这话我倒想请教请教。”

赵亮向前迈出一步:“就你们高门楼一个鱼税卡子,收了打渔人家多少自卫捐?”老林哥在人群里嘟哝:“我们从湖里打上一条鱼,这捐那税,还能剩个啥,吮鱼尾巴都没份啦!”

王纬宇做出一副光棍模样:“大家既有爱国热忱,我们也应鼎力协助,只不过,枪支弹药,一向由家兄经手,等他从省里办事回来,咱们再议好不好?”

“少说废话——”芦花从人群里挤出来,逼近王纬宇:“你给大伙说个明白,借,还是不借?”

“大姐,我难道说过不借二字吗?你,你——”他显然不大愿意正面接触那火一般的眼光。“你,用不着发这大火。”

赵亮趁此机会向他宣传了党的抗日救国纲领,他自然是听不进去的,冷笑一声:“共产党的主张,鄙人略知一二,关于借枪的事,我可以替家兄做主,只要他回陈庄,我去把枪给列位取来,如何?”

于二龙一拍那红木八仙桌,震得几个茶碗都跳起来:“到时候就怕你做不了他的主,倒是他要做你的主呢!”

这句话实在戳王纬宇的肺管子,他脸一红,但旋即镇定下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枪支弹药都在区公所,我拿什么借呢?”

于二龙哼了一声,指着那几个持枪的家丁:“他们身上背的什么?”

“那是我们家自己的。”王纬宇不以为然。

“我们就借它!”

王纬宇脸沉了下来:“咱们先礼后兵,我们已经答应你们,再要蛮不讲理的话,我王纬宇也不是好欺侮的。”

于二龙大喝一声:“下枪!”

王纬宇也吼了出来:“谁敢动一动,就开枪!”一眨眼间,花厅里的空气紧张起来。

只见那位复仇之神芦花,一个箭步跳到藤榻上,踢倒了烟灯,碰翻了烟枪,抽出那把亮晶晶的柴刀,像机枪点发似的,从她嘴里进出话来:“要枪,要命,你们挑吧!”

王敬堂一生养尊处优惯了,从来不曾被人这样粗暴对待过,刚才经于二龙一抓一搡,气还没有喘匀,哪想到一个女人,一个他视为妖逆的下贱女人,竟然高踞在他的头上。而且伸出来一只脚,一只女渔花子的脚,踩在自己身上,真是天大的晦气,永远也洗不净的邪秽。他马上想到可以辟邪的《太上感应篇》和《易经》,想叫佣人们赶紧找来。但一看那女人手里明晃晃的凶器,和那一脸杀气,他吓坏了,连忙闭上了眼睛,有气无力地叫了声:“老二!”

王纬宇咬咬牙,横下心:“好吧,不能让你们空手回去,给他们一杆枪——”他向那些看家护院的吩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