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第3/11页)

然而,十年前那一场风暴掀起来,于而龙被关在九平方米大小的“优待室”里隔离反省、接受批斗,棍棒交加、触及灵魂的时候,王纬宇终于亮相结合登上前台,如愿以偿地来办交接,于而龙再不是石湖那时的衷心祝福了,而怀着一种阴暗歹毒的心理,着实地“恭喜”了一番。

“祝贺你终于瓜代,完成了历史阶梯的必然一步!”虽说是民办的业余监牢,狱吏和囚徒之间的关系,也是等级森严的,所以他没有把手伸给这位革命干部,以免“玷污”了他。

“得了,老兄……”他知道于而龙并无半点诚意,但又不愿同他顶嘴,一个心情舒畅,乾运亨通的红人,是不会斤斤计较走背字的朋友所发出来的牢骚的。

于而龙向同屋的难友,那位动力学造诣极高的反动权威发问:“密斯特廖,你见过买彩票中了头奖的人,脸上那副高兴模样吗?”

廖思源采取不介入的姿态,正襟危坐,缄默不语。

王纬宇扑哧笑出声来,他觉得这个人有着不可理解的顽固,宁可自讨苦吃,也决不让步。哪怕只是口头上暂时的服软,他也决不肯干。这种可笑的愚直,除了激怒那些眼中布满血丝的打手,有什么用呢?他觉得应该劝导两句:“二龙,顺时应势,是做人的一条基本准则,聪明人都这样活过来的。你本来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要早听我的劝告的话——”

“三千年为一劫,那回风雪之夜的赐教么?”于而龙早就敬谢不敏了。

王纬宇转向那位落魄的总工程师,他那头顶上还依稀留下“小将”们给他剃过阴阳头的痕迹,很像两垄紧挨的庄稼地。一垄肥水充足,赶上节气,麦苗长得茁壮,齐刷刷的一片;另一垄小苗才钻出土,连地皮都没遮住,不过,终于还是长了起来,屈辱既不能使头发降服,那也不会永远叫人抬不起头。“一味固执有什么用呢?廖总,你说是不是?需要刚的时候就硬,需要柔的时候就软,或者是刚柔并济,软硬兼施。而他,一条道走到黑,怪谁?”

廖思源保持中立,合着眼,像参禅似的盘腿打坐。

其实有什么好交接的呢?除了挨斗的权利之外,一切都被“夺”走了。哦!原来是来讨那外国专家使用过的,大写字台上的几把钥匙。

“我已经早就交给了小狄!”

王纬宇说:“但是,那位清高的效忠于你的女性,一定坚持非要你写个条子,她才肯交——”

“哦!……”于而龙不禁感叹系之,心里念叨:我的忠实的小狄,使他们嫉妒了。愚不可及的姑娘啊!俗话说得好,孩子都死了,还在乎一把干草吗?

当于而龙关在“优待室”里闭门思过的时期,他的家哗啦一下解体了。谢若萍编进医疗队,到祁连山南麓的荒原给牧民治病去了,连看老伴一眼的权利都不能获准,只好忍住泪水登程出发。列车西去,可她的脸却总是向东,担心她丈夫身上的“棒疮”什么时候才能结痂?恩爱夫妻,十指连心,即使到了那荒漠的高原,也常常一个人伫立东望怆然涕下。于莲和高歌那伙革命家吵了一架,来同她爸爸告别,奔赴云梦泽国去种那矮秆早稻。而且据说一辈子要在向阳湖畔落户,终老斯乡,因为学到老改造到老嘛!可她,还有不如意的婚姻纠缠着,本不想当着爸爸的面哭的,还嫌他的心揉搓得不碎么?然而,自此一别以后,她还能向谁流泪呢?叫了一声“爸爸”,热泪如雨,抱住伤痕累累的于而龙呜呜地大哭。

当时廖思源毫无表情地看着,像一尊泥塑木雕的偶像。

他儿子于菱在被撵出四合院不久,就被肖奎带到部队当兵去了。于莲抬起泪花花的脸,望着她父亲,问道:“你一个人,该怎么办呢?”

于而龙抚摸着他女儿的长发,不禁叹息:“自然是要活下去的,我不相信历史会永远颠倒过来写。”

就在这艰难的日子里,可全亏了小狄在照应他,他怎么也想不到原先认为是娇里娇气的秘书,却有着这样倔强刚直的性格。那些流言蜚语,对一个没有结婚的年轻姑娘来说,就不是一般的讽刺讥笑。那些无聊的家伙,以他们自己卑鄙龌龊的精神状态,来编造一个又一个谣言,把小狄描绘成一个不要脸的女人。然而她顶住种种难堪的屈辱,一张大字报不写,一句揭发的话不讲,而且理直气壮地来“优待室”看望他。

“以后你可不要再来这里看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