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二(第3/8页)

他见于而龙当真地动气了,连忙站起,毕恭毕敬地垂着手,像在石湖支队一样,听一个盛怒的队长在训斥他、痛骂他,在揭他的皮。有一种土耳其式蒸汽浴,浑身要用新鲜树枝来抽打,才能洗净泥垢,浑身轻松;而语言有时比鞭子更痛些,难怪以后王纬宇总讽刺这位党委书记,是动辄要杀人的大暴君。

于而龙声严色厉地盯住他的眼睛:“生活上的堕落、糜烂,必然是和政治上的变质相联系。我从来不相信,一个乱搞女人的人,会是好货!在生活上毫无道德观念可言,能在政治上是纯真的、坚定的吗?至少,这种人的政治情操,绝不可能是忠贞的,高尚的。”

王纬宇脸色由白而青,嘴角下两条皱纹也明显了,支支吾吾地辩解:“你这样提到原则高度来看问题,当然是允许的。但具体到我,是不是言过其实?”

“一点也不,四七年,那是石湖支队处境险恶的一年;你说,你那时动摇过不?”

“不!”

“我说至少在思想上,灰心过没有?失望过没有?”

他矢口否认:“没有。”

“连灵魂上的一刹那,也不曾有过?”

“半刹那也不曾有过。”他捶胸起誓。

“你不断找过你那个四姐?”

“我当时向组织承认过。”

“你哥哥向你招过手?”

“那是他的事,碍不着我,再说我没离开石湖一步。”

“有一回你拿来一份上海出的《 申报 》,上面头条消息登载了国民党胡宗南进攻我们延安的消息。”

“记不得了。”

“看着我,干吗掉过脸去?”

“你是在审判我吗?”

“不,我只是提醒你,在生活上不讲道德,在政治上也可能会变节,至今我还记得,在你给我看那张报纸时,我注意到你眼里的绝望心情。”

“胡说八道!”王纬宇像挨了一刀似的吼起来。

“但愿如此吧!”于而龙也累了,倒在沙发里直喘气。

谢若萍和夏岚在院里葡萄架下,听到屋里毫无动静,直以为于而龙一气之下,用茅台酒瓶子,将花花公子击毙过去了:“老头子的脾气要上来了,可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于是快步走回屋里,扭门进来,看到两个男人像斗败的公鸡,一个耷拉尾巴,一个倒了冠子。两位妻子才放了心,总算没出人命案。王纬宇从来不曾如此狼狈,脑袋低垂,没有半点精神,脸上一阵潮红,一阵惨白,活像刚生过一场伤寒病似的。

谢若萍抱怨地说:“有话慢慢讲,何必大叫大嚷,像吵架一样。”用眼睛瞪着始终不改粗暴急躁脾气的老头子。

王纬宇倒转来替他讲情:“没有什么,没有什么!老于一向是个宽宏大量的君子,我们谈得很融洽,很投机。”

“别替我掩饰了,我骂了你几句粗话,原谅我吧,我是个骑兵,横冲直撞惯了。”

“不不不,我认为还是相当和风细雨的。”

于是又回到工作问题上来。王纬宇说:“你们了解的,我曾经在这个城市读过书,对这座古城,有着始终不能忘怀的感情!”

于而龙说:“那你这次来,是为自己谋个差使,而不是休假,对不对?我不习惯转弯抹角。”

“还是一挺马克沁!”

“需要我为你效些什么劳呢?”

“‘将军’那边做做工作吧!”

“他?”于而龙不抱信心地说。

“只要他不持反对意见就好办,老徐说……”

“哪个老徐?”

“有权决定你命运的上司,你还不知道?夏岚给他作过几天秘书,我们结婚还是他主持的婚礼。他说周浩同志点头就行,怎么样?你是‘将军’麾下一员能征善战的大将。”

谁知道王纬宇的板眼有多少,反正比起一九三七年投奔到游击队来,要从容自如得多了。他说:“大禹治水之术,成功的秘诀在于疏浚二字,所以我要使所有的渠道都畅通。”于而龙不是傻瓜,知道自己是他首先要疏浚的航道,然而他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而且成了他根深蒂固、不可救药的毛病。“将军”曾经为他的替王纬宇游说活动,敲过警钟:“于而龙,于而龙,会有一天,你要为此触霉头的。”但他还是努力说服了周浩,这样,王纬宇从待不下去的亚热带,来到那座高围墙的工厂。

现在回想起来,于而龙也不得不佩服王纬宇疏浚有术,至少在他这条航道上,是相当成功的。

还是在那一天,终于聊到于而龙气也出了,酒也消了,王纬宇骂虽挨了,但总算有了眉目;他了解,游击队长实际上是个心地善良的家伙。接着,他便倡议去看看于莲的习作。是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弱点,于而龙不免为自己的儿女骄傲,所以王纬宇投其所好地抓住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