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五章(第3/16页)

境遇好起来,沈丽英健壮了一点,这种声音是常常可以听到。沈丽英,当她在突然之时发觉了蒋淑珍以尊严对抗王定和底尊严的时候,不觉地大为惊异。

现在,沈丽英卖去了两包棉花,来重庆为女儿订婚。陆积玉底要求非常的多,使她常常流泪:有时因为快乐,有时因为生气,悲伤--想到了在远方的陆明栋。

这时候,蒋纯祖,怀着羞耻的情绪,来到大姐底家里。他恐惧见到傅钟芬,但又怀着强烈的好奇心。走到门前的时候,他突然苦恼地想到,他到这里来,是什幺意义;对于他自己,以及对亲戚们,他底这一次的归来,是凯旋呢,还是败北。他不能确定这个。这是一种西式的房子,下临长江,左边有美丽的树木,单独地住着傅蒲生一家。他走了进去,立刻就看见了傅钟芬。

傅钟芬坐在砖墙前面的一张藤椅里。她是抱着她底女孩在晒太阳,在她底后方,迎着上午的阳光,一扇玻璃窗射出火焰般的虹彩来。这种虹彩美妙地影响了傅钟芬,以致于蒋纯祖在最初的一瞥里,没有能够认出她来:在最初的一瞥里,蒋纯祖看到了鲜明的,迷人的、庄严的女子,他希望知道这个女子是谁,他心里有甜美的,崇拜的、庄严的情绪。他常常偶然地遇到他底偶像,他常常短促地面对着被某种奇异的力量所造成的圣洁的事物,感到这种情绪。傅钟芬,在阳光和虹彩里垂着头,她底蓬乱的发辫、披在她底肩上的那件红色的毛线衣,和她底怀里的那个穿着黄色的毛线衣的、甜睡的婴儿,对蒋纯祖唤起一种虔敬的印象!他觉得这个女子是神圣的。在这种虔敬的印象里,他认识了她,傅钟芬。他心里有了痛烈的羞耻,但这种虔敬的情绪,并未消逝;它反而增强了。在他认出来之前,他是敬畏着他所看到的那个美丽的、圣洁的图画,在他认出来之后,他心里有忏悔的、怀念的、尊敬的感情。于是,这个圣洁的图面,便照耀着他底四年来的生活了。他觉得傅钟芬是为他而受苦,为他而心里有着神圣的静默--在世界上,没有别人知道这个--为他而走进了这种苦难的、悲哀的、寂寞而华美的图景的。

现在他希望她看见他,希望她明白他,得到慰藉。他觉得,在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能够给他这样的慰藉,因为没有第二个人能够给他这样的悲哀。他怀着尊敬的、羞耻的情绪在枯黄的草地上走了过去。傅钟芬抬起头来,看见了他,认识他了。显然决未想到他会出现,她显然非常的惊动。她底身体底震动使小孩醒来。

小孩皱眉,被阳光刺激,啼哭起来。

“你怎幺来了?”傅钟芬皱着眉,忧愁而惊异地睁大眼睛看着他。

他心里的神圣的尊敬消失;它让位给那种现实的感情了。他因为此而有些慌乱。他觉得傅钟芬不愿意看见他,他觉得,他底到来,破坏了她底和平。他觉得没有什幺可以说。他忧愁地笑着看着她。

“你妈妈在哪里?”他问,然后偷偷地看着啼哭着的小孩。小孩使他感到甜蜜。

“妈,小舅--”傅钟芬掉头,喊。但她即刻就放弃了这个努力,因为她是非常的疲弱。她垂着眼睛,显得苍白而庄严。“妈妈在房里。”她低声说,可怜地笑着。“好,我自己去。”蒋纯祖说,但仍然站着,忧愁地笑着看着小孩。傅钟芬突然受惊,看了小孩一眼,然后谴责地、严厉地看着他。蒋纯祖感到狼狈,但忧愁地笑着。“你病了幺?”他问。

“没有!妈,小舅来了--”傅钟芬不安地回头,震动着全身,喊。

蒋纯祖,明白她很痛苦,不需要他,在突然之间变得严肃而冷淡。他觉得他底这种态度可以使她安心。“妈,小舅!”傅钟芬又喊,同时小孩大哭。傅钟芬憎恶地看着小孩,她底这种表现,使蒋纯祖为刚才的幻想而觉得痛苦。

蒋纯祖冷淡地笑了一笑--他觉得这样可以使她安心--向里面走去。

苍老的、精疲力竭的蒋淑珍会见了这个悲惨的弟弟,是怎样的惊动。在四年以前,弟弟从死亡里逃出来,使她惊动。但那时候,逃出来的,是一个年轻的,充满生气的弟弟,她为他布置生活,策划将来。现在,逃出来的,是一个悲惨的、沉重的、病着、充满着人生底烦恼的弟弟,她不再能为他布置生活,策划将来。那时候,迎着这个弟弟,她发出一声叫喊,告诉他说,他底秀菊姐姐结婚了。现在,她没有什幺可以告诉他;迎着他,她露出愁苦的、冷静的笑容。

她底这种冷静,包含着对他的不满和怜恤,使蒋纯祖感到大的惶惑。他希望姐姐能够热烈一点。他希望姐姐向他说话--即使是说日常琐事。他明白,在现在,日常的琐事会使他感到无比的温暖。但这个姐姐,在仁慈的尽心中,冷酷地对待着他。他问了一些问题,她回答得异常的简短。她听他说完了他底情形,站起来,忧愁地说:“好好地休息一些时。”于是轻轻地走开了。隔了一下她又出现了,沉默着做她自己底事情;不向他看一眼,好像不觉得他存在。她在后面和女佣人大声说话,走出来,她就冷淡地沉默着。第二天晚上她怀疑地问他,他是不是已经结婚了。他说没有,但准备结婚。于是她问他那个女子是怎样的人,能不能做事,服从不服从长辈,漂亮不漂亮。她说,他们蒋家,不要好吃懒做的,时髦的女人。蒋纯祖痛苦而愤怒,笑着回答说,她是旧式的女人。他差不多要和姐姐“游戏”一下了。蒋淑珍觉得这个弟弟不务正业,比蒋少祖还要坏。蒋纯祖是那样的感激,尊敬她,对她是那样的纯真,温良。她也感觉到这个,但她不能饶恕他底错误,因为她冷静地明白,弟弟以这种错误为真理,永远不会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