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4/6页)


西夏出来,用盆子打水洗手,苏红一下子从后边搂了腰叫道:“到你家了,你不说迎接我,倒躲得远远的!”西夏哎哟一下,低声说:“你把我奶抓疼了!”苏红说:“你是波霸,我嫉妒么!”西夏说:“波霸?”苏红说:“你装不懂哩!”西夏到底不懂,就说:“你一来人都和你说话哩,哪里争得着我?!”苏红说:“那还不是冲着王厂长!”西夏说:“厂长不是高老庄的人?”苏红说:“不是,也是从省城来的,人长得体面吧?”正说着,院门口有人放声大哭,便见一人拿着纸,弯腰哭着进来,苏红说:“狗锁哭得这么伤心的!”西夏知道这是住在隔壁的竹青的男人,但见也是个低个子,而且罗圈腿,扑倒在灵桌前一声一个叔呀叔呀地将纸焚了。顺善过去拉他:“狗锁,甭哭了,甭哭了!”狗锁立即止了声,说:“顺善,我想我叔哩!我下午去了黑沟娃他姨父家,紧跑慢跑赶不回来,你们却来了?”接了纸烟走到响器班桌前,说:“老黑你来得早?”
蔡老黑说:“狗锁来得迟却哭得最好,让我瞧瞧有眼泪没眼泪?”狗锁说:“我亲叔哩我能不哭?三年了,啊哒想起啊哒哭,眼泪都流干了!”蔡老黑说:“孝子孝子,那你给你叔点曲儿,只点一曲儿,十元钱的。”狗锁说:“这有啥哩,子路不给响器班掏钱了,我这当侄儿的在乎那千儿八百的?钱是啥哟,是身上的垢坎!”大家都笑起来,说:“你掏你掏!”过来要从怀里掏钱。狗锁百般挣扎,跑到厨房墙根,蔡老黑偏不饶,狗锁抓住蔡老黑手悄声说:“请响器班都出了整场钱的,咱再有钱,也不能惯了他们的毛病!”自己就起来,去灵桌提了那祭酒的酒瓶,用酒盅给每个乐人倒了一下,说:“让师傅们喝口酒么,来来来,都辛苦了,一杯水酒,我敬你们了!”
这一夜,直闹腾到鸡叫,人才慢慢散去,留下的本家亲戚都是要守夜的,堂屋灵桌前铺下了一层麦草,大家就都坐着说话,晨堂提议:到天亮还早,这么坐着容易发困,不如支一桌麻将玩玩。狗锁就从他家取了麻将牌,一群人围着搓起来。那些女儿们,婆娘家歪三倒四地在草铺上说家常,一会恶言相讥,听得西夏害怕吵了架,但一会儿又叽叽嘎嘎乐得前俯后仰,西夏也就随着打哈哈。子路却觉得头疼起来,自个儿揉了揉太阳穴,又过去让庆来帮他推推眉心,西夏看见了,过去说:“怎么啦?”子路说:“头有些痛,不碍事的。”西夏就去找止痛片,让子路喝下,说:“怎么一回来不是肚子疼就是头疼?”子路服了药,让她不要管他,就坐在那里养神。
晨堂提出玩麻将的时候,子路就不高兴,但也不好说,这阵听几个本家姐姐和那些妯娌们说说笑笑,就拿眼看灵堂上爹的遗像,想起了往昔一桩桩贫穷困苦的事来,如今日子都好过了,爹却死去,人的一生偏是这么地不圆满!三周年一过,爹在阳世里就再没个节日了,这些本家的亲戚,该是与爹有亲情的,竟能在这一夜这般欢乐,人死真如灯灭,时间就能冲淡或完全消失人的感情吗?一时涌上悲伤。走到院里,瞧见菊娃在哄着石头到厦房炕上去睡,石头不睡,娘俩在争执着,他要过去训斥石头的,但却走了两步又返回堂屋,想:我现在心里牵挂菊娃,时间一长,这种牵挂也就会慢慢消失掉吗?不禁又烦躁起来,独自到爹的灵桌前,把即将燃完的香取掉,重新点燃了三灶新香。麻将搓了四圈,狗锁可能是输了,一推牌说:“我熬不住了,我离家近,我去躺一会儿。”出门走了。晨堂骂狗锁挨不起,输几十元钱就不搓了,众人收拾了麻将,各自清点自己的钱票,有的也就回去睡下,有的一抱了头,拉一件能盖的东西盖在身上就呼呼睡了。子路去关院门,看见娘还在院子里、厨房里一遍又一遍查看熟食生菜,生怕老鼠去糟踏。子路说:“娘,你去歇下吧,我经管着。”娘说:“西夏来给我说了,你脸上要活泛些,过事就都是这么过的,让他们闹去。”西夏也走过来,小声说:“我是睡草铺还是睡炕上呀?几个婶婶在厦屋炕上睡了,我让菊娃姐带着石头去堂屋炕上睡,她还是把石头安顿着睡在厦屋,她要睡草铺哩。我睡怕又不合适。”娘说:“别人看不了你的样,你睡炕上吧,子路你得去草铺。你俩先把这一筛子油炸豆腐抬进屋去,放这儿有老鼠哩。”两人抬了筛子到屋里,子路脸色还是铁青,西夏说:“头还痛?”子路说:“不痛了。”西夏说:“脸这么难看的,是嫌亲戚朋友来吃了?”子路说:“胡说哩。”西夏说:“是嫌那个厂长来了?你是盼蔡老黑来呢还是盼王厂长来?”子路说:“胡扯胡扯,谁来都是祭奠的,我有什么亲与疏的?”西夏说:“生什么气吗,越生气越是证明有感情嘛!”子路转身去了草铺上。